息旸驱动轮椅朝他靠近,晏恒伊屏住呼吸,强忍住没有后退,听他道:“今日,你见恬期了。”
不是疑问句,晏恒伊心知这点事瞒不住他,便点了点头,忽闻他话锋一转,轻声细语:“聊了什么?”
“……”晏恒伊想到自己在哥哥面前提要把他关起来的事,瞬间脸色煞白,艰难道:“一些,家常话罢了。”
“原来如此。”轮椅从他身边碾过,残疾的君王淡淡道:“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晏恒伊忙转过来对他行礼。
一直目送他进了殿里,才呼出一口气冲向宫门。
息旸只是随口试探罢了,他的阿期回去之后就表态一定会把他治好,他只能猜测是不是有人说了关于自己不好的话——
倒也无碍,这些人越是欺负他,阿期便越会心疼他。
大承宫里有个汤阁,恬期之前使用木桶的时候就觉得那东西对于息旸来说过于不方便,如今便索性改了场地,他提前将药撒进去,再去煮了一些药汤,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息旸便回来了。
整个汤阁内都是难闻的药味,男人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却见恬期鼻子下面系了个两三指的布条,越过耳朵,系在脑后。明显也是觉得这味道刺鼻。
息旸划过去,捏着鼻子,道:“我也要。”
“你不能要。”恬期走过来,还把他捏着鼻子的手拿下来,道:“这药有点刺激性,可以让你头脑清明,你闻着对脑子好的,我没病,不需要闻。”
息旸被他推到汤池边,看着里头乌漆嘛黑的汤水,道:“对头发也好么?”
“当然了。”恬期说:“这些我可是准备了好几天的,我扶你进去。”
息旸按住了他的手,道:“我自己就好。”
“你干嘛每次都不许我扶你?”
息旸顿了顿,道:“我不想让你跟我在一起有负担……而且,你也不喜欢麻烦。”
“……”恬期之前哪怕嘴上不说,心里却终究是觉得他有些麻烦的,倒是没想到息旸敏锐至此。他默了一下,伸手来帮男人宽衣,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不觉得你是负担……就,我要是治好了皇帝,那我肯定就能扬名立万了!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息旸微笑了一下,道:“我自己可以。”
他最终还是拒绝了恬期的搀扶,自己拿双臂撑在池边,轻轻滑了进去。
恬期站在一旁,道:“烫吗?”
“还好。”
“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可以搭在台子上。”
息旸听话的把手放在了台子上。
“我帮你洗头。”
“好。”
恬期取来清水放在池子边缘的台子上,把他的头发放进水里,先用皂角洗净,重新看着面前灰白的头发,道:“以后不要染了,反正我知道你什么样。”
息旸没有说话。
恬期想了想,手指穿过他的长发,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只是因为在意我的看法,所以才每天这么麻烦,大可不必。”
他记得,息旸是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之前在宫里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很坦然的留着灰发。
后来深夜去他宫里,才将头发染成了黑色。
息旸还是没有说话,恬期有些尴尬,道:“不过……如果你其实是在意别人眼中的形象,就当我没说过……”
“好。”息旸终于开口,道:“我只是怕,你我还未携手百年,你便看厌了我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厌的……”恬期将染黑的清水倒掉,轻松道:“神仙哥哥,百看不厌。”
息旸似乎笑了一下,汤阁内又沉寂了下去。
恬期把煮好的药汤端过来,倒进洗头的木盆里,道:“这个药方是我新配的,以后我每隔一日都煮来给你洗头,配合食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阿期。”
恬期把他的头发放在药汤里面,这个汤是他煮好之后放温的,不能加冷水,他手指细白,撩起水轻轻泼在他的头顶,指节划过男人的太阳穴,指腹则分别在他头顶的穴道揉按,道:“这个力道,重不重?”
“正好。”
恬期没做过体力活,连续按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累,汤阁内的温度太高,哪怕外面飘着雪,也有些热了,还有些闷。
“阿期不必如此忧心,好不好,都无碍的。”
“我会治好你的。”
“你若不舒服,就出去透透气,不必强撑。”
“我知道。”恬期算了下时间,伸手摸了摸盆里有些凉掉的药汤,然后转身出了屏风,从小炉子上取出药渣,走回来给他敷在头皮,再拿热毛巾裹着,道:“我出去缓缓,你不许出来。”
“外面冷,裹件大氅再出去。”
“知道啦。”恬期比他还清楚,冷热交替很容易得风寒,他自然没那么傻。息旸如今是彻头彻尾的病人,他当然要照顾好自己才能治好息旸。
他身上明明出了些汗,但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走出去。
空气冰凉,他的目光落在飘落的雪花儿上,察觉这雪果真比他进汤阁时要大了一些,只怕明日就该白了。
站了一会儿,他重新把鼻子堵住走进去,息旸老老实实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一动不动,他走过去,把灯挑亮,雾气氤氲里,他看到息旸背上有很多伤,手臂上更多,从划痕来看,似乎都是他自己弄的。
他不厌其烦的又帮息旸把头发洗干净,道:“你以前,也会伤自己么?”
息旸没吭声。
恬期心里不是滋味儿:“你真不把自己当人看是不是?”
“以后不会了。”
“上回在王府,你的手,是不是也是故意的?”
他说的是还未登基之前,息旸口口声声说是刻木雕的时候不小心划的,但如他所说,他刻了那么多木雕,根本不可能有失手的时候。
当时恬期便猜到他应该是故意的,但他根本不在乎,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忽然觉得荒谬。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以自残为乐?
“以后不会了。”息旸说:“你不要生气。”
也罢,反正都过去了,恬期把盆端到一边,道:“你自行运转内息一周,看有没有觉得看东西更清楚一些。”
息旸听话的照做,答道:“似乎是有。”
恬期有些得意,声音又一次软下来:“那我给你施针。”
从汤阁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息旸收拾妥当,恬期已经开始连连打哈欠,回到室内之后,他趴在床上,立刻便睡着了。
施针很费精力,尤其是在泡药浴的时候,雾气蒸腾,更难施展,所以恬期精神几乎绷了一整夜。
他素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放在心里的人,就是不放在心里,没心没肺,无情的很。但一旦放在心里之后,就会全心全意的对待。
早知道划上自己几刀能换来他的一颗心,又何必爱而不得这么久。
息旸躺在他身边,双手把他拥在怀里,轻唤:“阿期。”
恬期太累了,根本睡得像只猪。
息旸便搂着他,也安静了下来。
雪扑簌簌的下了一夜,恬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铺天盖地的白,息旸则去了早朝。
他独自用了早膳,忽闻相府送来消息,说晏相病了,如今看着太上皇的模样,恬期就不能听到父母生病,当下就急急忙忙就披着衣服往外走,身边的小太监凑过来,道:“皇后不必着急,陛下已经为您备好马车。”
恬期点点头,钻入车内,一路到了相府,便急忙往里走。
晏恒伊一眼看到他,忙喊:“桃桃!”
“爹爹怎么样了?”
“无碍,就是染了风寒。”
“他这个年纪,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话虽这么说,恬期的心却着实放了回去,他进了父母的卧室,却见父亲正靠在床头看书,他顿时没好气:“都病了还看什么书?你这个时候要好好休息才对。”
他把书夺过来,晏相轻轻咳了咳,恬期伸手抓起他的手来把脉,忽然一愣,眉头皱起,道:“你又玩什么花样?”
晏相看了一眼伺候的管家,后者便走出去关上了门,他拢了拢袖子,道:“年纪大了,天气转凉,难免会冻着。”
“我看您好得很,一点儿炎症都没有。”
晏相神色有些严肃的看着他,一旁,晏夫人也走了过来,给恬期端了热茶,道:“你爹称病,也是担心你的情况,喊你回来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