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但盯着半开敞的手术门,我看到一块布裹在那紫色的婴儿身上,然后它被塞进一个袋子里。男医生看着我叹了口气,开了死亡证明给我确认。上面姓名是无,年龄是零。我说这不对,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他前胸口袋抽出那杆钢笔,把纸撑在手掌上,压着晃动的手腕把“无”字划去,把它原本的名字填上。
这事过去之后的一年里,我和刘小萍都没主动开口提过。我妈和她的关系开始恶化,常常私下数落我娶媳妇没眼光。在我妈眼里,我在身高和外表上精准遗传了她和我爸的精选优质基因,除此之外还是老郑家唯一一个大学生。在和刘小萍交往之前,我有过一个很吉利数目的女朋友们。年夜饭的时候,我妈会问,郑祎,你之前几个对象来着?六个还是八个?我一偏头,就能看到刘小萍僵滞不快的黑脸。等晚上回家,她就开始发小脾气,说,和我睡什么?找你那六个八个去。
我妈她在我百天的时候专程找先生算过,半瞎瘸腿的算命老头说我郑祎命里就带女人,是风流命。这在我周岁抓周时一把摸到我没出嫁小姨的肩头得到了佐证。我也的确从小就招惹女人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只要是女人都爱和我讲话。只有在工厂最上方开天车的刘小萍她妈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笑盈盈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和刘小萍爱情结晶夭折那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很在意彼此的想法。我也变得老实,干脆买了副金边平光镜戴着,提防来自刘小萍暗示我和别的女性眉来眼去的指责。甚至在有刘小萍在场的情况下,我还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人家女士介绍:你好,这是我爱人刘小萍,在春雷子小学当老师。
又过了一年,我们关系变得很冷淡,也没什么非任务性质的夫妻生活。年初,我们计划再试试看,试了好几次都没怀上。去医院检查,我们俩各自都有点毛病。她不行是因为医生说她有点贫血,后来我才得知可能是肝的问题;而我不行是因为我精子活力不强,那一年我偶尔酗着酒,医生说我才二十五,把酒戒了,调养调养,多运动,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之后的那个冬天,仍旧是大风大雪。刘小萍下楼倒垃圾,看到一个被人塞在纸箱里的小男孩,脏兮兮、臭烘烘的。她走上前查看,纸箱里除了个小孩儿以外,没有任何信件,或是说明他身份的证明。她又在他身上摸了几下,从棉裤的浅兜里翻出一张纸片,上面只写着他的出生日期。刘小萍没做犹豫,把这孩子抱起来就带回了家。
那天是我大学同窗的婚礼,我忙到晚上才回来。一开门,家中就弥漫着一股淡去的臭气。刘小萍在沙发上抱着一个皮肤黝黑、赤身裸体的小男孩,轻声给他唱摇篮曲。我刚一关门,她就机警地抬眼看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换了拖鞋,小声问:“这谁家孩子?”
“咱俩的孩子。”刘小萍说。
我第一想法就是我这媳妇疯了,不知道跑哪条街去偷了个别人家的孩子。大概是猜到我的心理活动,刘小萍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我多少算是个知识分子,胸怀里也有少量人道主义的元素,我建议刘小萍先哄这男童一晚上,明儿我们一块带他去市儿童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然后剩下的事情就干脆交给人民警察。
刘小萍摇了摇头,说交给人民警察不行。然后她拿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裹住这个小孩的身体,发现他醒了以后,就用食指点了两下他的脸蛋。那小子,咧开嘴冲她咯咯直笑,像是知道她会爱他一样。我凑过去看这孩子,觉得这孩子挺丑的,还不白净。那小子浑不吝地看我一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郑砺山。”刘小萍说,“叫妈妈。妈——妈——”
那小孩儿止住哭声,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两下,张开干巴巴的嘴唇,露出几颗歪歪扭扭的乳牙,嘴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音。
“郑砺山,好宝宝。叫爸爸,爸——爸——”刘小萍又教他念爸爸。
那小子把脑袋转向我,眼睛落在我身上,嘴唇费力一动,喉头发出一声稚嫩的“叭”。
“郑祎,你看看郑砺山会叫爸爸了。”刘小萍说。
我频繁听到“郑砺山”这名字,觉得眩晕,去卧室里的藤椅上小坐半晌。等再出来,我好声好气同刘小萍商量:“这不是咱俩小孩儿,也不叫郑砺山。要不我们现在就把他送去派出所吧?咱俩那个,三年前不是那什么了吗?”
刘小萍脸色苍白,觉得我话中有话,立刻一句刺话飚过来:“如果不是你当初不帮我把那红绳拿去医院……”
我立刻打断她,声音高昂了几度,问她:“我和你结婚以来,都没听你提过它。等他妈快生了你来劲了?是吧?我郑祎为了你,跟狗似的四处求人来给你输血。”
刘小萍把那孩子放在沙发一侧,冲进卧室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儿拳头蜷着。
我低吼道:“你幻想里的红线呢?哪呢?给我看看啊?”
刘小萍翻开手掌,一根穿着明代铜板的红绳曲折地横在她掌心。我看到后,血液猛地往头颅一涌,二话不说抓着那铜板就往房间角落一扔。我说,就为这个?你专程跑回家一趟,把我们孩子给杀死了?刘小萍一言不发,抱了那男孩钻进房间,又将卧室门狠狠一摔。我去卫生间里用凉水揩了把脸,又草草刷了牙,然后从客厅立柜里抱出一床棉被,就去书房里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因为书房里的折叠床不大舒服,我颈部有些发痛。那个小男孩,蹒跚着走过来,一双皴得与砂纸无异的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我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这狗皮膏药又贴过来,似乎希望我抱抱他。我撩开被子,光脚踩着拖鞋,站起身。他跌跌撞撞跟在我面,要抱我的小腿。我用力挣了一下,他摔在地板上,又锲而不舍地贴过来,两只胳膊环住我的小腿。我有点无奈,揪着他,把他撇得远点儿。那小孩看着我,流露出受伤的神情,怕是就要哭了。我这才把他抱起来。
餐桌上有我的碗筷,我就拉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小孩的嘴黏黏的,像蘸了糖糊,亲我冒了胡茬的下巴。我把他推到一边,问刘小萍:“家里也没奶粉,你给他吃什么了?”
刘小萍正在解围裙,没想到我忽然示好,脸色有些尴尬,别扭道:“喂了点黑芝麻糊。”
“怎么不给他擦擦嘴。”我顺手拿过旁边的湿抹布在他嘴上抹了两下,他那只不老实的小手又探过来蜷住我食指。
“他喜欢你。”刘小萍低声说。
我干笑两声,说:“我还没见过谁讨厌我的。”
吃完饭后,我去卧室找被我扔到角落的红绳,翻半天也没看到。见刘小萍没提,我就干脆也没提。刘小萍给那小孩裹上一件大衣,又拿我的旧围巾在他身上缠了几圈。我们一同去了儿童医院。医生说,这孩子结实着呢,没冻坏,也没有其他毛病,最多可能就是受到点惊吓。不过已经快两岁了,这孩子还不大会说话。我觉得这倒也不可疑,因为这孩子看着就不机灵。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我要往公安分局拐,刘小萍抓着我的袖子,呼吸很急,一股股遇冷的白气从她鼻孔钻出来,在我们之前垒砌了堵朦朦的气墙。
“我回头让我妈托她山东老乡帮咱们问问,我们可以过继个白胖漂亮的闺女过来。”我捏着这孩子的脸,拧到刘小萍眼前,说,“小萍,你看这小子长的。又黑又丑,脑子看着也不灵光。没一点像你,也没一点像我。带出去不丢人的吗?”
“郑祎,没想到你这么以貌取人。”刘小萍又犯倔了。而最终仍旧我是妥协了。那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争吵得很多,也许刘小萍的病症始于那时的肝郁。我们还是收养了他,刘小萍管他叫“郑砺山”,我听着难受,但跟着叫着叫着也习惯了。
我们养了郑砺山足足有半年,我爸妈才经过老邻居提点得知我和刘小萍收养了个弃儿。我爸我妈他们倒是支持我们夫妻俩收养个孩子,但是因为没有被告知,觉得我辱没了他们为人父母的尊严。我连忙认错,说这孩子模样不中看,想养得白嫩点儿再带去给两位老人家过目。等郑砺山三岁半的时候,我带他去我爸妈家住了两天。没到第三天,我大妹妹就打电话过来,说郑砺山把她六岁的儿子打得嗷嗷大哭。那阵红星机电厂出现苟延残喘的征兆,接了父亲班的她正愁着下岗,没想好要不要果断点签了买断合同,然后拿着一万五千块去做点小本买卖。她口气很冲,连“哥”都不叫了,说到最后还千愁万绪凝练一下还委屈地哭了。我只得蹬着自行车跨越半个城区去我爸妈家里,老头一见到我就是劈头盖脸地斥责,说我教子无方。我妹领着她小孩,见到我就要抓我脸,我连忙避开。我那六岁的外甥像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还磕掉一颗门牙。我问,这真的是被三岁孩子揍的?我妹眼睛鼓瞪起来,说,郑祎,你还他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