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说,在他未能乾纲独断前,绝不能令谢氏女诞下嫡子。
先帝还说,目下看来,谢氏是忠的,不然他不会择谢氏女为太子妃,只是有了嫡子,谢氏心态必然发生变化。
先帝给了他两种药,一种一劳永逸,无药可医;一种需定时服用,日久天长固然伤身,却还有医治的希望。
想起杏花树下笑意盈腮的少女,他选了后者。
当时先帝就那么看着他,良久,笑叹了一声:“年少慕艾呢。”
景宣帝不觉笑了下,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她若不是谢氏女,他们之间也许会更好。
想起皇后脸上的苦涩笑容,景宣帝有那么一瞬间想停了那药,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
他尚不能乾纲独断。
军队还未彻底掌握在他手中,他登基方六年,虽然已经在军中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然到底时日尚短,不及以谢氏为代表的一干勋贵威望重。军队这地方,威望人心比他这个皇帝好使。真到了那一步,下面的兵将未必肯听他这个皇帝。
谢氏有放权之心,那再好不过。到底是辅佐他登基的功臣,又为大周立下赫赫功劳,他也不想和秦昭王似的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
送走贺氏和萧氏,谢重华遣退旁人,只留下芝兰,谢重华开门见山:“今日母亲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芝兰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母亲说,我既然怀不上,不如抬举你。”
芝兰愕然,回过神来,慌忙跪下,因为跪得急,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噗通的声响,疼得芝兰的脸都扭曲了下,不过她并没有心思去揉,急切道:“娘娘明鉴,奴婢万万没有这样的心思。”
谢重华望着她,似乎在研判。
芝兰举手对天发誓:“若奴婢有这等见不得的人心思,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又急又慌,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以证清白的模样,恍惚间,谢重华几乎要以为那一世惨烈全都是她的错觉,芝兰从来不曾背叛,她怎么可能背叛。
“看把你急的,”谢重华笑了下,“我又没说我答应了,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让你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免得你从旁人那听来只言片语,多思多想。”
芝兰呆住了,眼泪还缀在眼眶里,愣愣地望着谢重华。
谢重华扶她起来,拿了手帕细细擦掉眼泪:“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何时向皇上荐过女人。”
芝兰破涕为笑:“娘娘吓死奴婢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
芝兰:“是奴婢太急了,没等娘娘把话说完就急了。”
谢重华笑笑:“那我后面的话,你先听我说完,好好想想再回答。”
芝兰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谢重华便说了谢达求娶之事。
待她说完,兰芝毫不犹豫地拒绝:“奴婢不想出宫,更不想嫁人,奴婢就想一辈子服侍娘娘。”
谢重华看着她:“谢达已是六品官身,你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以谢达的势头,诰命加身这一天指日可待。夫妻美满,儿孙绕膝,难道不比你留在宫里孑然一身的好。”
“奴婢现在这样很好,奴婢就想陪着娘娘。”
谢重华笑了下:“你不必放心不下我,我已不是初进宫时,懵懵懂懂需要你照顾。在这宫里待了六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是我亏欠了你,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姑娘是有玉兰了,嫌弃奴婢笨手笨脚想打发了奴婢是不是。”兰芝又哭起来,伤心极了,“姑娘嫌弃奴婢说一声就是,何必要用嫁人这种方法打发奴婢。”
谢重华看着她,轻轻一叹:“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自幼一块长大,情非一般,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她不想芝兰走上前世那条路,留下一声对不起一尺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她不应该兴高采烈地当她的人上人吗,要这样,自己反倒不会心软。
当不了好人,做坏人又不彻底,活的那么拧巴,何必呢。
“奴婢知道娘娘是为了奴婢好。可人各有志,奴婢并不觉得嫁人会比现在好,嫁了人就要伺候公婆,应酬妯娌小姑,还要讨好丈夫。都说女儿家最好的时光就是做姑娘的时候。”芝兰顿了顿,“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句,您觉得是现在的日子开心,还是在沧州开心?”
自然是沧州的日子开心的,无忧无虑,天真单纯。可面对芝兰,谢重华的回答是:“自然是现在。”
芝兰注视着谢重华,语气竟有点悲哀:“娘娘骗人,娘娘没以前爱笑了。”
谢重华哑然。
芝兰执拗地看着她,彷佛想听她如何解释。
“小时候一块点心一朵花就能高兴许久,自然笑得多。可人总是会长大,长大了就没小时候那么容易满足,也就笑的少了,并不是说没小时候开心了。人生每个阶段,对开心的定义都是不同的。”谢重华叹叹气,“看来是我没起到好榜样,让你对嫁人有了阴影,可你不能只看我不好的地方。何况你和我的情况并不同,谢达父母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再是通情达理不过。你和谢达又是青梅竹马,他对你一片痴心,且有我在,他们家万不敢对你不好。”
“谁说青梅竹马就一定要在一起。” 芝兰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谢重华正想说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她并不强求非得是谢达,只是希望芝兰能离开这个漩涡。然她刚启唇,便见芝兰倏然抬头,眼神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光:“娘娘和秦王不就没在一起。”
第16章 皇帝是条狗16
赐婚圣旨抵达沧州那一天夜里,犹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年对她说。
“重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都安排好了。”
少年是太-祖幼子,年幼时被太-祖过继给无嗣的老秦王。老秦王是太-祖胞弟,征战时落下重伤,常年在旧京沧州疗养。在沧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老秦王就是宛如土皇帝的存在。备受宠爱的少年惯来是飞扬跋扈的,此刻的神情却卑微又可怜。
谢重华冷漠地看着他:“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跟你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陆昭,你当我傻吗?”
当时陆昭脸上的神情,她至今都还记得。那种悲伤真的是从心底里漫出来,如此的浓重。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你想当皇后?”
“哪个女子不想当皇后,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陆昭喉咙滚动了下,彷佛是在压抑什么,却没压抑住眼角的湿润。他定定看着她,目光锥人,良久后,旋身离开。
上辈子,她最亏欠的人就是陆昭,他明明可以做他自在逍遥的秦王,却因她之故参与宫变,最后丢了性命。
谢重华收回思绪,看着芝兰笑了一下,她是在替景宣帝试探吗?
“是啊。没有哪条律法规定,打小认识就应该在一起的,毕竟年幼不懂事,过家家似的,当不得真。所以我本来是要说,你要不喜欢谢达,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可你又急了,都不听我把话说完,竟然提起了这一茬。”
谢重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是过去很多年的老黄历了,可这种事到底犯忌讳。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主仆二人,要是被别人听了去,还当我和秦王有什么。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没章程了,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
芝兰望着谢重华,提及那段旧事,她的神情波澜不惊,平静的就像是早就放下了释怀了,一种悲哀油然而起。
“娘娘真的放下了?”
谢重华皱起眉头,不悦:“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芝兰凛了凛,连忙又跪了下去:“娘娘恕罪,一想要嫁给谢达,奴婢就着急,急得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你急什么,你不肯,我难道还会逼你不成。”谢重华好气又好笑,“你不喜欢谢达,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和我说说,我一定给你找出个满意的来。”
“奴婢不嫁,奴婢就要赖在你身边当老姑娘。”
谢重华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再和我说。先下去收拾下,瞧瞧你,哭得跟个花猫似的。”
芝兰赧然一笑,告退梳洗。
谢重华面上的笑意缓缓退去。芝兰是如何向景宣帝描述她和秦王那一段的,最坏也不过是旧情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