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点点头,人自有气数,几番折腾下来,已油灯将近。
他自知时日无多,眼中精光暴涨,一连颤声说:“快……下诏……下诏……”
***
刘宝成和徐恒同乘一匹马,朝正阳门行去。
城门外果然火光冲天,一阵兵荒马乱。不少人正自发抬水救火,但杯水车薪。
刘宝成扭头道:“徐大人,不如我们就在这下马吧,前面人多口杂。您总这么架着我,也不是回事……”
身后利刃往前一顶,吓得他不敢再回头,瞬间住口:“哎哟,哎哟,我不说了。”
这厢才往前走了不久,就听背后轰隆一声巨响,马匹受惊,被死死拉住。
刘宝成回头一看,刚刚还横在无定河上的桥,竟然塌了。
走在队伍末尾的不少骑兵,随着断桥坠下,被汹涌而逝的河水卷走。惨叫声,马匹落水的巨大声响,不绝于耳。
队伍立刻骚乱起来。
硫磺刺鼻冲入鼻中,硝烟里一道人马疾驰而至,登时与尾随而来的晋王骑兵厮杀起来!
刘宝成莫名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啪啪的血点子飞溅到脸上,他都顾不得擦,只管使出十足精神往烟雾里望去。
一个人拎着火器,于百人之中,径直朝他骑来。
刘宝成双目暴睁——他认出了这个人。
是李准。
刘宝成心里一惊,想通了原委。李准能从诏狱里跑出来,徐恒能叛变……原来出问题的根本不是许彬的心腹徐恒,是许彬本人。
徐恒望着李准手里的兵器,突然对着刘宝成笑了:“刘公公,瞧瞧小碗火统的厉害吧。”
说罢,翻身下马,将刘宝成一把扯了下来。
刘宝成摔倒在地,被地上的土呛的咳嗽不止。他费了老大劲,抬起头,看见黑黝黝的火炮筒子,直对着他。
刘宝成两股战战,一阵骚臭气从裤|裆处传来——他被吓得失禁了。
李准抬手,又放了下去,淡声道:“师爷,好久不见。”
刘宝成匍匐到马边上,鼻涕眼泪一把抓:“李大人……李掌印……你我本是同根生……切莫自己人害了自己人啊……”
李准看他那副狼狈样,轻声说:“师爷说的是。”
徐恒反倒愣住:“这怎么可以!”
李准笑笑:“师爷,走吧。”
刘宝成狂喜,掂着胖脚往边上跑去,可才跑出几步路去,一双手已在身后,抬起火统。
只听“砰”的一声,硫磺味漫天。
刘宝成被弹药轰掉了半个脑袋,碎成了烂西瓜,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路走好。”李准那句没说完的话,这才说了出来。
这厢才解决完陈年旧事,已有晋王残部杀了过来。
“小心——”徐恒提醒李准身后有人。
此时已来不及重填火|药,李准从身边“唰”的一声抽出弯刀,在马上合身跳下,回身猛劈。
天上滚来团团乌云,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短兵交接,几方各有伤亡。刀山血海,宛若人间炼狱。一场戮战过后,正阳城门开启,李准带一队禁军冲进城去。
城中晋王潜伏的人手纷纷起势,先前那把火就是他们着人放的。一时之间械斗频发,乱作一团,杀红了眼。但到底是起势的人缺少操练、目无章纪,渐渐溃不成军,与城门外的火一样,渐渐平息。
李准方才得空,喘了一口气,突然见有人满身是血,冲了过来。
李准认得这人,是他派去协助赵常,保护叶妙安的。
那人的声音宛如破碎的玻璃渣,一字一句好像带砂子一样撕裂、磨开:“属下失职,小院失守了……”
“咣啷”一声,李准手中兵器掉在地上,弹起一地尘埃。
“怎么会?”他茫茫然问:“我明明增派守卫了。”
“来的人太凶猛,我方寡不敌众,已经全员覆没了。属下拼了一口气逃出来,就是为了把信带到。既然大人已经知晓,小的自然不敢独活!”那人说完,抽出配剑,猛地朝自己胸前刺去。
李准下意识地一脚踹飞了他的利刃,半晌,才淡声道:“要死,也轮不到你。”
说完这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两旁景色一呼而过,城内到处喧嚣,府兵与尖细斗做一团。
也许有气断山河的嘶吼,有血肉横飞的惨状。但李准看不到,也听不见,好像白茫茫大地上只有雪,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脸上接连现出迷茫、震惊、愤怒、伤感的表情,但须臾都消失不见,重回漠然,好像一尊不悲不喜无面佛。
浮浮沉沉,百般虚妄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突然马匹嘶鸣。
雪地中正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几欲与遍地瑞雪融为一体。
李准勒住马,轻声道:“是你。”
师父抬手,温声对他说:“过来。”
李准应声下马,把手放进师父手里。好像小小的自己,从千万人之中被选中,在一片迷蒙雪中,与这人并肩走过漫漫长街。
他对这男人叩首,改口,从此便有茶饮,有果子吃,有道理教。天地有光,余生有亮。
“是你派人击杀妙安。”李准开口时,语气笃定,“既然不想我成家,为何不干脆断了我子孙根,反倒惹出如此烦恼?”
师父定睛,看他面上波澜不惊,方才欣慰笑道:“不能的无欲,是不甘。能而不为,先破后立,才是坚无不摧。经此一役,想必你再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困。”
李准突然笑了,停下脚步:“那你呢?”
师父一愣,扭头看向他。
“师父不希望我为情所困,”李准冲着紫禁城的方向虚虚一指,“那这一大遭,图的又是什么?”
师父沉默不语。
“说起来,本朝有件见不得人的秘闻。藩王叔父篡位,把侄子赶进江里去。不知师父可有耳闻?”
见男人不吭声,李准直视他的眼睛:“师父大仇得报了吗?”
师父看向李准,这孩子一直带着刺,只是平时裹在一团和气里,冷不丁冒出来,刺骨的疼。
“我便是要他们都活着时,兄弟手足自相残杀,方能解心头之恨。”
李准轻声道:“是么。”
“盗国者,虽远必诛。得国正者,何故蒙冤?”师父一字一句的说,“我祖父乃是天下第一清白读书人,刚正不阿。不过发了几篇檄文,拒为那篡位的草拟即位诏书,家族便被屠戮殆尽。我有幸逃过一劫,目睹全家遭受酷刑。卧薪尝胆几十载,广结能人异士,总算盼得今日。”
他眼神愈狂热:“我已设下连环局,全等晋王被剿,圣上归西。太子听命于你,天下尽在你我师徒二人手里……”
“这是谁的天下?”李准冷声说,“你可见京中骚乱,多少百姓惨失家业。口口声声'得国正者',师父又与那上位者,又有何区别?”
他缓了缓,续道:“想来武师弟不是临危受命,是再无利用价值,又怕他走漏风声,被除掉了吧。”
师父漠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与那篡位的,别无二致。”
李准这话说完,街边隐隐有骚动声。
他正要回头,却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观鸣钟轰响。[1]
咣——咣——咣——
宪宗宾天了。
“听见了吗?”师父侧耳聆听,仿佛耳边响起不是钟声,而是仙乐,进而狂笑道:“他死了,他死了!”
见李准石像一般漠然,师父听了下来,语气重又阴狠起来:“那日歃血为盟,我在血里下了药,你若是有二心,我便……”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看见李准瞳孔震颤,蓦地放大。
“小心——”
师父刚刚听到李准的呼喊,还没来得及回头,接着胸口突然一凉,剧痛传来。
他低下头去,看见一柄闪光的刀尖,从背后直直的穿到他的胸前。
师父被捅穿了肺,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泡,就地倒了下去。
那浓妆艳抹的凶手,却是那日当街拦囚车的武娘。
他这才发现,此处正是花楼边上。想来武娘一直暗中调查弟弟死去的真相,方才怕又是听到了原委,心生杀意。
谁又能想到,呼风唤雨、神机妙算的师父,最后竟栽到烟花柳巷的弱质女流手里。
李准望向蜷缩在地上的男人,眼神里有恨,也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