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秋轻咳了一声,偏过头去,望向天上璀璨如日光白雪一般的星河。他想是否神明的时间是永恒的,他们可以一剑劈开永不停息的江河,可否让时间停滞,甚至倒转?可他不是神明。
我应当让自己不会后悔。叶子秋默默地想。
也许是奔流的黄河沉闷的流水声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心里暗暗想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他回头又看了眼沉睡中的道子,想了半天,犹豫着开口,“江寒,我想……我爱上你了。”
不对应该更坚定一点。“江寒,我爱上你了。”
不行这样他肯定“哦”一句完事。“江寒,我爱上你了。你呢?”
……这么直接没关系?“江寒我不想只当你是朋友兄弟,我想和你一辈子。”
万一他没明白自己意思怎么办?“……”
等叶子秋绞尽脑汁想得终于浑浑噩噩睡去,年轻的道士这才微微颤着眼睫睁开了星子一般的眼睛,偏头看着睡过去的叶子秋,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第6章
结果江寒转天心不在焉地等了叶子秋一整天,叶子秋话题绕了半天也没把昨晚的话说出口。两人继续向西行,走了一日才总算到了一个渡口。快到冬天,渡口人非常多,大抵是因为四方的行商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便载着年货天南海北。唯一的一家客栈人满为患,叶子秋和江寒商量了一下,决定在这休整一夜。
客栈已经很有年头了,木板地踩上去吱嘎作响,仿佛稍稍用力就能踩碎,晚餐时分老板娘穿梭忙碌着将饭食酒肉分发给各人,客人们都聚集在楼下,大多是行路辛苦的商旅,面上浮着倦怠的神色,像叶子秋和江寒这般的,十分少见。
出门在外也没有太多讲究,两人坐在角落吃罢晚饭,对饮浊酒一坛。也不管身处何等喧闹的境地,叶子秋总是觉得只消江寒在身边,他心中总是安定的。他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撑着下颌。这酒虽然不怎么好喝,但是极烈,喝下去胸臆间如有火烧,浑身都跟着暖了起来。他微醺地看着江寒,因为有些醉意,目光比往常更加直白和大胆。
简直是把想说的全都写在了眼里的那般浓烈深长。
江寒瞥了他一眼,挪开目光落在手中酒杯里浑浊的酒液,旋即又抬起头来与叶子秋对视,面容平静,没有丝毫退缩。叶子秋觉得他的眼睛是一道开满了花的悬崖,它在那样无声的静默之中诱惑着他。
他脑子里没有更多的地方来供他考虑后果。
叶子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舔了舔唇边残留的酒液,缓缓朝坐在身旁的道士倾身。他大概是疯了,可就算面前是悬崖,他也愿意跳下去。
江寒抬头看着他,叶子秋缓慢而坚定地迫近,几乎与他呼吸相拂,可他居然没有躲闪。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有力。
“江寒……”叶子秋轻轻叫他名字,声音微微沙哑,手摸索着覆在道士微凉的手背上。
道士在等待中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眸去。
便是这时,忽而有人猛地推开客栈关着的木门,裹挟着沙土的大风紧跟着卷了进来,来的那人径直地走到两人面前,道,“可是叶子秋侠士?”
叶子秋顿时直起身来,十分尴尬地咳了一声,有些不悦地抬头打量来的这人。来人浑身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孔,腰间挂着一只六阳葫芦,和一块表示身份的铭牌,是隐元会的人。
“正是在下。”叶子秋点头称是。
隐元会的这人是叶子秋他爹叶泊花钱请来寻找叶子秋的。本来叶泊对儿子管束并不严厉,只是此次事出突然,而叶子秋又没有和家里说去哪便自己走了,只打听到了大概的方向,故而只得请隐元会的人来,此刻叶子秋才入渡口,他们便得到了消息找了过来。
“消息就五个字,母重病,速归。”说明来意之后,那隐元会的人说道。他说话非常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不带丝毫感情。
“什么?”叶子秋一愣。
“母重病,速归。”那人十分刻板地重复了一遍,旋即朝他拱了拱手,道,“话已带到,先行告辞。”说罢转身便走了。叶子秋怔愣地坐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对江寒苦笑了一声,道,“看来不能陪你去那黄河尽头了。”
“没事,去吧。”江寒点头道。
“我……江寒,你……你明白我的心意。”叶子秋犹豫了片刻,轻声说着,将额上灿金束带解下,轻轻搁在道士的手心,“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心如是。下回见面,我等你答复。”
江寒默然点头,起身送叶子秋到客栈门口,目送他骑着白马向东绝尘而去,渐渐消融与暮色之中,再看手中那道金绸,抿了抿唇,将之贴着心口放入怀中。
半月余之后,江寒独自沿河行到黄河尽头的那处高原的盆地,遍布着数百个小水泊,有如星宿之海,延伸出的水流如同细细的血脉丝网,没有人能够想到这样一条奔腾磅礴的河流的尽头,竟然是这样一股股细微的清泉和一片有许多砂砾野草,覆着薄薄霜雪的荒滩。
江寒立在那望不见尽头的荒原之中,已经入夜,天上星河倒映在散碎的水泊之中,一直绵延到天地的尽头,四野寂静无声,仿佛回到了鸿蒙之初的年代,等着黑暗中那人醒来,用巨斧劈开混沌,清者为阳,浊者为阴,万物紧跟着初生于阴阳之中。天道不外如是,再磅礴壮阔的事物,都源于这小小的一。江寒缓缓闭上眼,却抽出了刀。他轻轻抚摩着冰凉的刀身,一瞬间若有所悟。
他知道他心中那颗小小的早已落地生根的种子,迟早也会枝繁叶茂,就如这一眼清泉,在东方会奔腾成那样波澜壮阔的模样。
他心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他突然觉得,他想念叶子秋,非常想念。
第7章
叶子秋快马回到西子湖畔的时候,冬至开始的数九消寒图已经画完了三个九,就要到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了。他匆匆将马送到马厩,却又一时踟蹰,不敢推开大门,生怕一进去就要面对至亲之人冰冷的灵牌。
“叶哥?”忽而有人脆生生地叫他。叶子秋回头,便看见一个颇为面善的漂亮女孩走了过来,一身水红衣裳,在这样阴沉晦暗的寒冬时节显得分外轻盈亮眼。他很仔细地想了想,总算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女子是扬州七秀坊的弟子。当初认识的契机还是一位官员的寿宴,说是寿宴,其实那官员也不过不惑之年,只是因为平日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生活十分奢靡铺张。大约是想拉拢江湖势力,便请了藏剑山庄这头在他看来实属肥羊的来做客。
她身披羽裳红纱献了一场美到极致的剑舞,红绫缠手,尾端系剑,刹那间满室剑气激荡摇曳,如江海凝光。一曲终了,所有人屏息无法找回仿佛被这样惊艳剑舞斩断了的思绪,而满室烛火为剑气所激,骤然熄灭,长剑挟着肃杀决绝的气势脱手而出,直刺那官员头颅。
“——有刺客!!”
她在黑暗中给那还在苟延残喘的官员补了一刀,翻窗飞快地离开的屋子。叶子秋跟了出去,才看那年轻女子手握着带血双剑与围着她的数名护卫缠斗对峙,难以脱身,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往这边围过来,叶子秋那时热血心性,一方面也觉得那官员该死,另一方面也不忍看美人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没有多想一个鹤归砸过去将围困她的护卫砸昏,拉着那女孩抄近道翻墙送出园林,一揖而别,径自反身又折了回去,省得那官员的家属亲信找到藏剑山庄头上。
如此一别经年。
“啊……上次一别匆忙,还未知姑娘芳名?”叶子秋回过神来,拱手道。
“余裳。”女子笑道。
“鱼肠?倒与姑娘凌厉剑舞十分相配。”叶子秋道。
“是云裳的裳。”余裳道。
“与姑娘此刻柔美也十分相配。”叶子秋随口道。
余裳笑了起来,旋即又道,“老夫人已经没事了。我此次恰好来杭州赏梅,听闻老夫人重病,便过来看了看。本来并非十分严重的疾病,只是寒冬又中了风,才会一发不可收拾。”
“多谢姑娘!”叶子秋肃然道。
“叫我阿裳便好。”余裳笑道。
大抵经余裳月余调养,母亲叶氏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拥着一道皮裘坐在屋中烤火,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眉目间尽是经风历雨之后的宁静平和。父亲正坐在他旁边握着她的手捂暖,时不时轻声说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