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幸福安然的天堂瞬间跌入到最恐怖绝望的地狱,那银剑刺入的地方分明感觉不到一点疼,只有心似被灼烧又被冰冻,折磨得难耐。
宋萚……
宋萚……
他是宋萚!
阿狗就是宋萚!
银剑被他冷淡地拔出,带出洋洋洒洒的血珠,几滴血洒在他淡漠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再无一丝纯粹的颜色,冰冷到极点。
只有宋萚才会有这样冷淡的神情,赵瑾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
“……为什么?”
宋萚的脸隐没在屋内的黑暗中,声音淡淡:“你死了,兵权就是景王殿下的了。”
赵瑾低着头,花一般娇艳的脸浮起一丝无奈,像是宠溺着他般:“五年前,从五年前开始,你就被赵幸安排在这局棋里了?”
五年,整整五年时间。
他伪装成痴傻的乞丐,害羞地躲在她身边注视她,甚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对着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宋萚可以做到阿狗那般深情款款,夜夜□□……这需要多么高超的演技,多么厚重的一张假面,才能让赵瑾被骗得团团转,远走边疆,与世人为敌,受万人唾骂!
而现在,她这个棋子已经无用了……
从此以后,世上便再无阿狗。
赵瑾苦笑道:“欢迎回来,宋萚。”
最后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赵瑾轻轻呢喃了一句:“阿狗曾经他说爱我……承诺好的……还作数吗?”
八
宋萚的银剑虽没有贯穿赵瑾的身体,却淬有毒液。当曾经叱咤沙场的一代女将、亦或是刁蛮尊贵的公主殿下赵瑾再次醒来时,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顶帐,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有呆愣痴傻的模样。
她疯笑着,将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条条,露出半□□的身体也浑然不觉,又将头发揉成一团鸡窝,开始数着地砖玩。
侍女云琦为她梳发,收到惊吓的赵瑾猛地推开她,梳齿扯下一绺长发,云琦抖着肩膀扑通一声跪下,哭个不停:“殿下!殿下!你醒醒啊!你好好的,好好的……听话……”
赵瑾支支吾吾地叫唤不停,张牙舞爪地爬上床,把自己缩在床脚,不让任何人靠近。
于是那个玄衣的男子潜进她府邸时,她想也没想就轮起身边的瓷瓶砸过去,他丝毫不躲,瓷器砸到他的额角碎开,鲜血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去。他仍面不改色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直到她身边已没有能砸过去的东西,宋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仿佛藏着巨大的深渊,让人直陷进去。赵瑾一点点安静下来,像是在茫茫苦海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宋萚伸手帮她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欲言又止。
赵瑾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很难过么?”
他未答。
一旁的云琦将他猛地推开,哭喊道:“宋萚!阿狗!不管你是谁,不要再来招惹公主了!她已经这幅模样了!你们还不够吗?她做的孽全部因你而起,她也为自己赎罪了!就让她这样活着!不行吗?!”
宋萚安静地听完她的哭闹,任打任骂地承受着云琦的捶打,脚下却丝毫不动,依旧直直地站在赵瑾面前。
他看着她,在烛光耀眼的宫殿里。
他看着她,在漫天飞雪的尘埃里。
他看着她,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
宋萚与阿狗不同,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寡言沉默到极点。因此他说能传递的感情、与想说的话,都在他的眼睛里。
现在,赵瑾对上了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她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云琦猛然回过头。
她看到始终缩在墙角的赵瑾突然傻笑,天真烂漫地爬了出来,无私地奉献着笑容——给曾经把她送入地狱的人。
赵瑾的眼睛重重地眨了几下,似乎在打量宋萚的眉眼,笑得便更开心了,有浅浅的梨涡浮现在双颊。
她道:“你长得真好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云琦道:“公主……”
宋萚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半响道:“嗯,我们曾经见过的。”
此后,宋萚就经常潜进赵瑾的府邸,除了安慰照顾她,还教她写字,教她礼节,告诉她她是谁,守门的宫人们是谁,她在哪里。他耐心地为她描绘编织着这个世界,恍惚间想起曾经她也是这样教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微笑的样子,像极了冬日里的暖阳。
那是他作为阿狗时才能体会到的温暖。
因为阿狗已经足够温暖,而宋萚只是一个深渊的冷苔藓、臭泥泞,连光明正大地活着都不能,因此宋萚感受到的赵瑾,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炽热的火焰。
就如同那年雪地中的那身热烈红衣。
怀中不老实的赵瑾好奇地睁大眼睛,那是她年少时才有的明亮快活的颜色:“那你呢?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宋萚攥起她的手,他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掩藏在眼底,仿佛戴着一张怎么也看不透的假面:“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宋萚不知该怎么回答,眼前这个女子如刁钻的小女孩般,让他束手无策。
他隐瞒过很多事情,他太善于伪装,他的假面有千千万万张,每一张都足够他应对生命中无法规避的突如其来的现实,可面对赵瑾,面对她此刻明亮的眼睛,他失了法子。
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宋萚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说道:“会的。”
“我不信。”
“为何?”
“不知道。”赵瑾慢悠悠地说道,轻轻地晃着脑袋,“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我的直觉……不,是我的灵魂,在内心深处似乎在呼喊……”
宋萚看着她:“喊什么?”
“它喊着……”赵瑾道,“不要来。”
“只有这样吗?”
“嗯……好像还有别的。”赵瑾晃荡着脚,突然兴奋起来,“对!还有!还有它说……再也不要让我爱上你。”
于是赵瑾便有些困惑:“可是为什么呀?”
宋萚轻轻道:“因为我曾经伤害了你。”
“多严重的伤害呢?”
“……严重到你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杀了我。”
“这么严重呀。”赵瑾嘿嘿一笑,“但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喜欢你了呀,就不会杀了你的,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宋萚认真地听着,最后放开了她,把她塞回被子里,道:“我得走了。”
赵瑾从被子里探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呀?还有别的有趣的故事吗?”
“……有的。”宋萚道,“下次送一个礼物给你。”
好呢,她最喜欢礼物了。
赵瑾这样想着,甜丝丝地睡了过去,希望闭上眼睛,梦里便有他,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分离的时刻啦。
第 5 章
九
赵幸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渐渐压过了太子的风头,□□无从下手,便将皇女赵瑾突然痴傻的矛头直指赵幸。
棋盘上一黑一白两相极对,赵幸捻起乌墨发亮的一子,“啪”地一声搭在了棋盘上,若无其事地淡淡笑道:“是她自己害了自己,身为皇家子弟,比起真心待人,首先要学会假面示人,她偏全然反了过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怨不得别人。”
与他相对的老臣讪讪地笑,连连称是。
赵幸道:“她当初学习礼仪道理时,应该也学学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能对那个人付出感情,尤其是个傻子。”
“既然是傻子,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有的时候,傻子比常人更可怕。因为有些连聪明人都不敢做的事情,傻子却可以做到。”黑子将白子困住了。
老臣无言以对,找了个台阶下,辞别了赵幸。
赵幸抬起头望了望无云无风的天空,不禁抚上了自己手臂上多年存留的丑陋伤疤,突然想起不日前,那个表面沉默寡言实则可怕到极点的玄衣男子,低头仔细地摆弄着一根草茎。而他饶有兴趣地靠在门前,看着宋萚照着桌上的成品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草蝴蝶出来。
他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给一个人一个承诺罢了,在我没履行之前,押给她一个东西。”
宋萚所处的暗卫队是赵幸母妃留给他的,自他小时,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没有的杀手锏,可惜有着一个瑕疵——整只暗卫队缺一个统领,每个人都有能上位的实力,却都少了点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