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机器人不会醉酒，更何况她根本没喝多少。但在这个夜晚，她的心情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了。好像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引起水波阵阵激荡。明明只是简简单单地聚了一餐，她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长舒了一口气，从书桌脚边的袋子里找出了一本白色封皮的本子。
这个袋子里装的都是戎渊认为她会感兴趣的小物件，其中就有这么只本子。战争之后，平民已经很少能够拥有崭新的本子了，这一本也是被人用过的，草草撕掉了那几页写过字的就摆上了货架。她抚摸着纸页被撕过的痕迹，从书桌笔筒上抽出了一支笔。
小善读过那么多书籍，读过那么多属于他人的记忆，终于想要写一本属于自己的日记。
人形机器人的系统里被赋予了辨别人类文字的能力，小善认得字，却从没写过字。她别扭生疏地握着笔，在白纸上写上了歪七扭八的几行字。
“……今天，和’疾风‘吃了一顿饭。
很开心。
在人类之间生活的这么多天，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
若我是‘明灯’，那他们就是可以点燃灯芯的火焰。
我会完成他的愿望。”
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笔放回笔筒，手指落在白纸上那几行宛如鬼画符一般的黑字上，感受着指尖下略微粗糙的凸起，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就如有炙热阳光终于洒下，融化了万里冰封，素来冷淡的面容在这一刻灵活生动，笑意泉涌而出。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刹那间回过神来，合上本子，往后看去。
男人手撑着门框，略长的额发凌乱落下，堪堪遮住了眼睛。他不耐地将头发捋起，一双生而多情的眼睛有些朦胧，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戎渊？”
男人没有回答。
小善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否清醒，犹疑地打量了他一眼，却意外地看见他脚上拖鞋居然反穿了，大半边脚踩着地面，难怪刚才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她刚压平的嘴角又忍不住扬了起来。
原来人类醉了之后，会这么好玩。
“戎渊，”她的语气是破天荒的温柔，“要不要躺一会儿？”
他依旧没说话，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几乎要望进她的心里。但是身子已经慢慢地顺着门框滑了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是在这儿躺啊。”
小善万般无奈地走过去，想要扶起男人。他的身躯沉重，饶是乖乖顺顺地随着小善的动作站了起来，整个身子的重量仍压得她一个踉跄。
——只是把男人送回他的床上，应该没事。
戎渊的卧室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男人在她眼里，是色彩丰富的。他展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情绪，整个人生动鲜活。
可他的卧室却是极简的黑白风，和整个房子的风格都不一样。这样的设计和这个卧室的主人比起来，显得太过沉闷。
小善把戎渊拉到床上，又弯下身子帮他脱了那双穿反了的拖鞋。
头顶突然一沉，一只温热的大手揉乱了她头顶的发丝。她心中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卧室的灯没有开，戎渊整个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情。但那只手作完妖之后不像往常一般挪开，而是一直停留在她头上，炙热的温度从那双大掌游向她的五脏六腑。
她的心跳又有些加速了，站起身子来打开了床头的灯。暖洋洋的昏黄灯光洒下，借着灯光，她看见男人的眼睛已然阖上，头也歪歪地垂向了一边肩膀。
小善站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哑然失笑。
她把戎渊的两只腿也挪上了床，又把他的身子按倒，再去给他盖上棉被，做完这一切之后，正准备关了灯，就听见男人嘴唇微动，似乎从喉间溢出了几句低语。
小善凑上前，“什么？”
“……我应该很讨厌……”
她又凑近了些，柔软的发丝垂落在男人的脸颊上，他似乎感到有些痒，抬起手在脸上揉了揉。这番动作让她嘴边的笑意更浓重了些。
“讨厌机器人……”
“……但挺喜欢你的。”
他薄唇蠕动，终于抵抗不住沉沉睡意，头彻底埋在了柔软的枕头里。
小善直起身子来，嘴角的弧度慢慢变得平直。
心跳声几乎撞破耳膜，血液在人造身躯里疯狂奔腾。
她想，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悲哀地认知到了自己的感情。
小善伸出手，“啪”的关掉了台灯，任由一室黑暗重新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第 29 章
清晨的一厘阳光映进黑白简约的卧室，笔直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那一双桃花眼。
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令他无法思考，戎渊揉着头下了床，准备走到卫生间里洗漱。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什么，他垂下头一看，是一枚星星吊坠。
哦，这个还没送出去呢。
他昨天把几条吊坠都放在了口袋里，不知道这条怎么会掉在卧室地板上。
戎渊弯下腰捡起了那枚吊坠，随手揣进了裤子宽松的口袋里。
他进了卫生间，片刻后叼着牙刷出来一瞅，便看见沙发上歪七扭八地躺了只森林，餐桌上歪歪斜斜趴了只奈云川。书房的门紧闭着，小善应该还在睡觉。溜达了一圈，又回到卫生间里，吐掉了满嘴泡沫。
镜子里的男人头发凌乱，眼睛因为宿醉而微红。戎渊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刮了胡须，悠哉游哉清清爽爽地走进了厨房，片刻后端着肉蛋吐司走了出来。
刚把盘子放在桌上，就听见“吱拉”一声轻响，玄关门被人打开。
“小善？”戎渊吃惊道，“你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女孩垂着眼睛，淡淡说：“……散散步。”
“还挺养生啊，来吃早饭。”
小善沉默着坐在餐桌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往她面前又搁了一杯牛奶。她低声道了声谢，手指刚碰上杯子，就被那只手摁住了。
“哎……你等等。”
男人的声音难得有些尴尬别扭，小善抬起头来，就看见戎渊从口袋中拿出了好几条吊坠，挑出了白玉星星的那一条递给了她。
“……”
“诺，送你。”
她漆黑的瞳孔微微缩紧，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不用了。”小善说，旋即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实在过于冷淡，干巴巴地加上一句：“谢谢。”
戎渊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一般，用手指点了点其余的几条吊坠，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咱们疾风一人一条，没别的意思。”
小善瞳孔一颤，“咱们疾风”这四个字触到了某根不知名的神经，她垂下眼睛，看向眼前焦黄的吐司，伸手想要接那条吊坠。
戎渊手一晃，避开了：“我帮你戴。”
男人轻轻撩起了她的头发，双手穿过她的脖颈，略微粗糙的手指尖触上了她柔嫩的后颈肌肤，令她下意识地轻轻一颤。冰凉的白玉坠在胸前，戎渊退后几步，满意地笑了。
“我眼光还行吧？”
小善点了点头，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
她想，算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
剩下两人也依次醒来，各自领了牙刷毛巾洗漱，揉着脑袋坐到餐桌前。森林咬着吐司，唉声叹气：“头疼死了，可恶的奈云川，为什么要和我拼酒！”
奈云川愤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要和我拼酒！”
这两人一大早的就开始咋咋呼呼，惹得戎渊本就疼痛不已的脑袋愈加难受。他一拍桌子，餐桌上的盘子都抖了几抖：“别吵了，吃完各回各家去！”
“……”
奈云川瑟瑟一缩肩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问：“哎小善，你还住在头儿家啊？上头没给你批房子？”
小善“唔”了一声，回忆道：“有的，好像水管爆裂了，暂时住不了。”
“水管爆裂？怎——”
“小奈同志啊，”
小奈同志猛地一颤，抖抖索索地去看自家头儿。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眼神却如凛冬冰锥，那近实质的寒意几乎能刺死人。
“——我我我去丢垃圾！”
小奈同志猛地将剩下的半块吐司塞进嘴里，起立立正向左转，脊背挺直步伐稳健地冲进了厨房，片刻后拎着个黑色垃圾袋跑出来，路过戎渊的时候讪讪一笑，飞速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