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渊立刻明白了，她是在说被自己当作烫手山芋般丢掉的内衣裤。
虽然小时候在军队里跟一帮小子混的时候，戎渊也没少讲荤话开车，可他只是个表面老司机。实际上二十七年来，他从来没有和女孩谈起过稍微隐私点的话题。
男人的神色终于也变得有几分别扭羞臊，“丢……没找着，”他强装若无其事地说，“我到的时候，就看见你穿的这几件。山上动物多，可能被什么东西叼走了。”
——啥都不叼，叼内衣裤？戎渊突然觉得自己失了智，随便扯的借口是真的变态。
“……哦。”
女孩的声音依旧很淡定，但可能是因为心理作用，戎渊觉得她的语气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味儿。他还没琢磨出来，小善就从树上跳了下来，将手中的玻璃罐子放在蛇皮袋子另外一侧，她瞥了眼戎渊，向来如同死水的眼睛里，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再去找。”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屋内。戎渊盯着她的背影，想起她奇怪的眼神和语气，一个古怪又有点小变态的猜测闪过他的脑海——犹如晴天霹雳让他僵在原地。
……她，她不会以为那个所谓的“东西”是自己吧？
第 11 章
这个村庄足够隐蔽，几天以来都没有机器人找到这里。许长缨的伤也养好了，足够再次开启抵达归城的空间通道。
小善这几天鲜少见到人影，戎渊因为前几天的尴尬对话，而不好意思去找她。如今准备离开，戎渊却发觉，自己连她这几天住在哪间屋子里都不知道。
好在村庄小，屋子也少。他没绕多久，就看见村庄最角落的偏僻小院中，小善的蛇皮袋子和蜂蜜罐子被搁在了门边的木头桌子上。
他走进院落，喊着她的名字，在几个屋子里找了一圈——出乎意料的是，整个院子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不知道小善又爬到哪棵树上呆着去了，连一向带在身边的蛇皮袋都随便扔这儿了？
戎渊站在木头桌边，打量了眼这个院落。小善显然不怎么在意生活环境，村庄里那么多好的屋子不挑，偏偏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破院。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嗅到了一股极为奇怪的味道。
——像是机油。
如今这个时代，机油也算是稀有物品了。他止住脚步，目光困惑地落到了身边的桌子上。木桌上除了蛇皮袋和玻璃罐子，就没有其他东西了。袋子里装的是书，这点他早已知晓——他看向了那个玻璃罐。
那天看见她手里拿着玻璃罐的时候，里边的金色液体几乎是满的，如今只有罐底的薄薄一层了。
玻璃罐的铁制盖子没有拧好，他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了更为浓重的机油味道。男人眼尾微挑，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古怪神色。
这……好像不是蜂蜜啊？
他旋开盖子，刺鼻味道直冲鼻间，十分难闻。戎渊瞳孔骤缩，只觉得身体都冷了下来，心脏仿佛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脑海里出现刹那空白。
——完蛋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失忆少女竟然连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忘了。少量机油应该不会有大事，可她这喝了这整整一罐——好几天没有看见她，该不会就是因为误食机油，在某个角落倒地不起了吧？
——
几个异能者把整个村庄的所有角落翻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小善。
戎渊站在找到蛇皮袋子的院落前，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般阴沉。一想到那个安静的女孩可能在某个阴暗角落难受着，他的情绪便似暴风袭过的海面，翻腾汹涌。
她一向把这个袋子随身放着，不会离这里太远。
夜晚早已降临，蛇皮袋安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戎渊捏了捏鼻子，深吸了一口气。他烦躁地腾空飞起，再次扫视了一遍整个村庄。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脚下的偏僻院落。
院墙后面，有一处阴暗隐蔽而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弯弯绕绕，被树遮挡，不知道通向何处。若不是他从上往下望，根本不会看见这处道路，小善应该不会发现才对。他却盯着那小道许久，散去了风，降了下来。
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踏上长满杂草的道路。
夜幕下看不清前方通往何处，一片寂静使这里变得格外诡异。他冷沉着脸，视脚下杂草于无物，大步快速往前走着。
不知何时，树木渐渐疏了，路旁立着一个小小的石碑。戎渊垂眸看了一眼，继续往前。
——那是个墓碑。
深夜阴暗，小路寂静，路边孤碑。一切显得阴沉而恐怖，他却毫不在意。
视线渐渐宽阔，数十块墓碑林立在这片土地上，许多已经被杂草覆盖。戎渊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蹲在墓碑面前的女孩身上。她换了一身深色布裙，黑发深裙，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
女孩偏过头，露出了冷白侧脸。夜间，坟场，她的神情从容，好像根本不会害怕。她伸出一只手指去撩开了碑上杂草，好像在仔细辨认着那上面写着什么。
戎渊的脚步停住了。
看见女孩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他本该松口气的。
——数天前的一幕，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什么，蜂蜜？”
“没味道。”
戎渊并不知道，喝了一整罐机油的后果会是什么。但他想，一定不会是她这样安然无事的样子。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闪过，而他这才发觉，这个想法，他已经按捺深藏在心底许久，以至于它突然破土而出时，许多画面都刹那涌进脑海。而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切竟然都有迹可循。
在树下谈及几个男人的惨死，她困惑地问，“我该害怕吗”；宛如死水般没有光亮的眼眸；在溪水里坐了许久却依旧嫩滑的肌肤；没有人听过的冰系异能者；鲜少出现的情绪波动；永远冰冷的体温。
他最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当时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他见过许多其他的人形机器人。
那是一种毫无灵气的美丽。
他想到十三岁那一年，他抱着嚎啕大哭的母亲，怔然落泪；想到十五岁时，他光着脚走在昔日热闹温暖的房子里，关掉了一盏盏亮着的灯，嘴唇被咬出了血。
那时少年心中满是愤恨悲伤，在无边黑暗中犹如被抛弃的小兽蜷缩起身体，立下了含着血泪的誓言。
他的双脚仿佛再次被她的严冰凝固，无法动弹。
“……蓝瑰，”女孩抚摸着墓碑，低低的声音在这一片安静中传到他的耳畔，“蓝色玫瑰。奇迹与不可能实现的事，忧伤的爱情。”
她似乎在困惑，嗓音却如往常般淡淡，“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戎渊又想起，初见那天，她沉默着将城市冰封的模样。又想起了在深山中，009号倒在一旁，而她紧抿着唇，被他压倒在地。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她在高高的树上低下头，耳朵粉红的模样。
无形的桎梏骤然消失，女孩的低喃犹如温柔春风拂过震荡心田。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了那个墓碑前的少女身边。她似乎这才发现有人来了，抬起脸看着他。漆黑夜色中，她的眼睛比夜更深。
“小善，”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
戎渊曾经立过血誓，在亲眼看见父亲被贪生怕死的队友推到机器人刀刃之下后，在精心做好的早餐摔在母亲冰凉尸体之前时。
他对自己说，他要血刃背叛者，杀尽机器人。
亲人已逝，但是那个亲手将父亲推向死亡的昔日队友，依旧好好地活在军队里，没有丝毫愧疚不安。所有人都在劝阻他，不要冲动行事。甚至于，他们安排了知炎在他的身边，怕他有一天终于发疯了，终于不顾一切地拼命。
戎渊想，第一个誓言，他永远都做不到了。
他带上了面具，在他们充满愧疚的纵容下，永远吊儿郎当仿佛早已无谓过往。只有那一天，看到幻境的那一天，被“背叛”的那一天，他表面上的无所谓寸寸撕裂，他知道有一些记忆，他永生无法忘却。
——但他其实并不是被背叛，而是被拯救了。
被一个机器人拯救了。
他要丧尽天良到什么程度，才会对救命恩人下手？
戎渊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往年血誓，可能一个都没办法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