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野月亮(71)

“不!我跟你一起——”

“听话!!”

沈矜迟第一次用这种口吻说这两个字。他举起手机照亮舒香浓占满灰尘和眼泪的脸,一弯腰,咬住她的嘴唇。眼睛近近看她,睫毛快刮到她的眼珠,一个眼神都不眨。声音变得似水的温柔。

“也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在幻想你会怎么死,我该怎么为你收尸,给你找个好地方埋着,让你这辈子圆满地离开。”

舒香浓:“……”他的眼神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但我改主意了。”沈矜迟眼睛充血,手一勾舒香浓的要紧紧箍在怀里,在她发丝里咬着牙道:“活下去!”

“沈矜迟。”

说着他突然推开她:“你告诉我的:生命是一场馈赠,记住要快乐。”

“……”舒香浓伸手,只碰到一点沈矜迟的衣袖,猝然在黑暗里失去他的踪影。

前面是通往舒家小区方向的必经之路,摇摇欲坠的老街区房子。只要余震够大,或者恰好来袭,就会垮塌。

声音在喉咙梗塞,舒香浓好久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伤心。迟了好几秒,她才呼喊了名字——

“沈矜迟!!!”

太过安平的生活,已经让人类忘记了自己的渺小。

一个人,两个人,面对钢筋水泥的废墟,犹如蚂蚁想撼动巨石。

沈矜迟是明白的,这一趟奔跑寻找大概率是徒劳,长辈们是生是死全看运气,不是他们两人能够做得了改变的。但他不能呆在原地放任不管,所以只能先保全一个。

舒香浓瘫倒在地上,嗓音哑下去。“沈矜迟,我还没告诉你,我爱你,从很小很小开始,你才是我的初恋,只是我忘记了……你听到了吗沈矜迟……沈矜迟!”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喊这个名字,会再没有人答应。

为什么不等等她。

再给她一年,一个月,一天,哪怕一分钟……

等一等她。

让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爱你,爸爸,妈妈,我爱你,沈矜迟。

只要一分钟。

让她说出口!

舒香浓手捂住眼,泪水从掌缝流下来。

为什么一分钟都不等。

为什么……

余震来的时候城市又响彻了尖叫声,像被上天惩罚的弱小动物在声嘶力竭地求救。但没有神明降临救世。

舒香浓手机被沈矜迟拿走,只好麻木地坐在原地的昏暗里,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想着母亲初中教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心情。

就跟随大地摇晃。设想是不是那一瞬间她就被砸死。

但事实证明了沈矜迟的聪明。他刚才看似不经意随意把她推开,但这个地方确实安全,她甚至有点仔细去感受了地晃。像在体验个刺激的游戏。

这一夜。

混乱持续。

舒香浓听着人们撕心裂肺呼喊心爱的人名字,得不到回应,然后放声地哭泣。

她想了很多,想起八岁第一次见到沈矜迟。

小男孩时常呆坐着,手臂挂着丧事的白布,整个人像个空壳子。

所以那一年,沈矜迟也是像她现在这样坐着,听着、看着亲人在眼前死去,是吗?所以他变得不想再爱任何东西。

因为知道每条命都有期限。

没有爱,不参与这世界,就不会因为失去而难过。

现在,她似乎变成了当年的男孩,在经历他曾经经历的一切。

舒香浓抱着膝盖,哆嗦地看着天空,想到沈矜迟转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生命是一场馈赠。哭着,又笑着。

是她说过的。

她说过。

第55章 第五十五夜(大/结/局)

那场突如其来发生在临清的7.6级地震, 持续了96秒。后半夜月亮隐入阴云,在漫长温柔的毛毛雨里,大地还在不时地震颤。

余震中老街区完全垮塌。

房屋倾倒上无数。

死伤人员以万计。

官兵战士夜以继日搜救, 医生护士抢救伤员。整一个月, 临清市绵延在一片哭泣声里。

“妈妈, 什么是死亡啊,是不是很可怕?”

玻璃屋顶的花房里, 穿着亮片裹身裙、嘴唇殷红的女人抱着小姑娘,手里的平板电脑播着六年前的新闻视频, 五岁的小姑娘剪着齐刘海,一双细白眼皮, 小模小样的清秀气逼人。

女人嘴角上翘,浮上一对白净梨涡,“死亡就像排队打针,每个人早晚都会轮到的。就算不是地震, 也有其它方式。”

“那些在地震里去世的人好可怜啊, 他们的家人也好可怜。”

小姑娘打哆嗦,“我好害怕, 我不要死~~”

女人抚摸她的小脸蛋:“生命呢,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 本来每个人都不存在这个世上的, 被赠了礼物才能活一次。所以死亡就是回到最初而已, 别难过也别怕。”

轻轻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舒香浓红唇一开一合,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从她腿上下来, 去拿鲜花桌上的两张相框。照片里面是唐芸和周清致。

她左右手一边拿了一个,分别亲了她们一下:“所以,我也不应该为外婆和太奶奶的离开伤心,是吗?”

舒香浓揉揉她头发,“小小伤心一下就好啦。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来享受礼物和幸福的,她们只是享受完了,去休息了。”

轻轻点点头。

沈矜迟推开花房的门,刚好听见舒香浓说到这。

他眼皮半垂,默了一秒才嘴角拉开微笑。

“爸爸来了!”轻轻眼睛发亮,与沈矜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拉拉舒香浓的手腕。“妈妈,爸爸回来了!”

舒香浓回头。

——铺满阳光的花房门口,长身玉立站在门口、衬衣西裤的男人。阳光照着他无尘的面颊和眼睛,衬衫叠起的手臂有一道伤疤。那表情寡淡纯洁如旧。

她一秒笑出来,走过去的过程沈矜迟也瞧着她。舒香浓手吊在沈矜迟如玉的脖子,看他眼尾眯上温柔。“嗨~沈哥哥这是想我了吗?这么早下班。”

“咳嗯——!”

沈矜迟没说话,背后有一道清嗓的声音。白发斑斑的舒展走出来,朝笑眯眯望着父母的小家伙伸手:“走了走了!轻轻。”

小姑娘不情不情愿喊了声“外公”,踟蹰着:“我想跟爸爸妈妈一起……”

“啧。”舒展拿出退休前教训学生的架子,严肃道,“知道外公阳台养的八哥为什么叫电灯泡吗?”

沈轻轻:“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想!想明白了再回来找爸爸妈妈玩。”

“轻轻想不明白。”

“那再想。学习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才能考高分!不能跟你妈妈学!”

“……哦。”

一老一少说着走远。

舒香浓挂在沈矜迟脖子上,瞧他们背影一捂鼻子笑,袅袅婀娜。“我爸有了新的教育对象,总算放过我了……所以给你生个孩子是对的,解放了我。”

沈矜迟低着的面颊被阳光照得白皙透明,睫毛如细长的两尾蝶翼,嵌在狭长的双眼皮上。“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是这个原因。”

“……”

舒香浓:“当然不是!”

她眨眨眼,“天地良心,绝对是爱你!深深爱上你这只青梅竹马,色心大发,才想和你在一起的!”

那一夜分离后,沈矜迟与她失散。舒香浓再找到他已经是三天后,他穿着医生的白褂子被消防官兵抬到临时医院救治。余震中房梁倒下砸中了他,满面鲜血,手臂划伤。她才知道他那夜发现房屋塌陷,周清致和唐芸离世后,投入了医生队伍,不眠不休救了三天三夜的伤者。

在那一刻。

舒香浓忽然明白了沈矜迟学医的理想。

--愿是世界没有死亡。

多么伟大、纯洁的愿望,而他一直在做。

舒香浓挂在沈矜迟身上,脚尖踮起。“沈矜迟,我爱你,好爱你。一刻都不想跟你分离。”

沈矜迟没有声音地轻轻笑。“现在这么喜欢甜言蜜语。”

“嗯。”

舒香浓闭上眼,说:“因为爱,最经不起等待啊。”

她拉住沈矜迟手腕,“我们的手腕上的倒计时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我必须在它到来之前,珍惜所有珍贵的人。趁他们活着,对他们好一点。”

父母,朋友,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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