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7)

如此风光,若余生一直这样便好了。

不过半年的光景,声名如他,惊动了彼时的邕军大帅张鸿梧。张帅在梦楼定了包厢,每逢他登场,再紧要的事都撂下,来捧他的场。

初时也没觉有什么不好,堂堂邕军大帅这样捧他,他也给张鸿梧唱过几次堂会。

后来,张鸿梧把他接入帅府,不许他再去外头唱戏,随便编了个理由说他染了恶疾暴毙了,安排他做了他的副官,行走坐卧,不离身侧。

更多的时候,寂静寂寞的深夜,张鸿梧让他赤着身子给自己唱戏,自己眯着眼在灯下看美人,只属于他的美人。

更甚至,张鸿梧在他头顶倾了酒,任惨红的酒污他满脸,再是粗笨的舌舔过他面上的混着酒的胭脂。

他却像被揭下一层皮般,羞愤、屈辱,恨不能一寸一寸活剐了对面的人,再将自己这一身皮肉层层割下。

终于忍无可忍之时,他一刀没入张鸿梧胸口,彼时,眼底是焚心蚀骨的怒恨与狠戾,他想他从此往后再不要任人欺辱。

他杀人夺权,成了邕军新任大帅,最紧要的是抹去过去的一切。同门师兄弟连同他那个烟鬼师父都被他杀了,坟包堆满了半座山。

自此,名动一时的旦角儿苏婵儿、自幼学戏红透邕宁城的苏婵儿便踏踏实实地死了,只有狠戾阴刻的邕军新任大帅祁炀。

他手掌权柄,了无生趣地杀戮谋算。他也习惯了去梦楼听戏,就是当初张鸿梧定下的那个包厢,他想知道,当年他在台上水袖翻飞的时候,张鸿梧高居其上,是以怎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他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心头的血刚涸住,又被他血淋淋地剜开。他找不到一条出路,似乎一死可得个痛快,可是他不愿,他要活着,居高临下地活着。

就这样蹉跎着,心口的伤已麻木。

他是被伤痛、屈辱、仇恨喂养起来的怪物,行尸走肉一般穿行于满城的浮华锦绣中,酒暖灯繁鼓乐喧嚣统统无法触及他的满心荒凉。直至遇着烟落,教他一身的阴刻狠戾斑驳脱落,她一笔胭脂,点染于他心头,自哀鸿遍野中生发出一枝梅花,余生照彻。

曹兴榕成竹在胸,哀悯又得意地审视他,“祁帅真以为杀绝了师门众人一些事便能永远沉下去么?这件事就能消失在所有人记忆里吗?”

他观摩祁炀的脸色,觉得真真是解气。

又看看烟落一脸茫然震惊,恶狠狠一笑,“看来尊夫人并不知晓。”

祁炀双目猩红,他冲上去,扯了曹兴榕的领子,要生啮其血肉一般。

围着他们的人立时齐齐举了枪,指向他。

拉拢

曹兴榕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让他的人放下了枪,“现在,祁帅可以考虑我说的事情了,”他一点点掰开钳着他领子的手指,从容整了整衣领,“原田将军就在中央饭店,可别让他等久了。”

祁炀在往事中精疲力尽,他退几步,倚着桌子站稳,低声道:“带路吧。”

烟落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如此失态终究妥协,她看向他,他垂眸,狼狈地别过脸去。

曹兴榕一脸小人得志的笑,一个眼神递过去,手下人冲祁炀做个请的手势。

他和烟落率先出了广和楼,曹兴榕的人跟在后头,大有一路将他们押至中央饭店的意思。

广和楼对面一条巷子,祁炀一眼瞥见了隐蔽在其中的何忧。他悄悄拉了烟落,猛然闪身躲开,对面巷子立即连放三枪,前排的两个人顿时倒下。

场面乱了起来,曹兴榕的人不知道巷子里有多少人,不敢贸然露面,退回了楼内,将曹兴榕围护在中间。

祁炀和烟落趁机钻入了一旁曲折杂乱的胡同里。

祁炀默然拉着她在胡同里穿行,惊起一片又一片的犬吠,他心中一片空白,没有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走了许久,烟落停下,拉住了他,“很远了,他们不会追来了。”

祁炀阖目倚着墙壁,面色苍白,心事纷乱。

烟落凝望着他,听适才曹兴榕的话,他似乎有事瞒着她,瞒着所有人,宁愿向曹兴榕妥协也不愿旁人知晓。

北平一处幽静的胡同,夜色清冷,他们静默对立,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道何副官怎么样了,曹兴榕手下那么多人,都带了枪,他能不能脱困?”烟落率先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他不会有事的。”祁炀轻声说,他的声音在寂寥的夜里分外清越,如琴如笛,搁在戏台上也是难得的好嗓子。

烟落不由想,他之前真是戏子吗?

月光清浅澄澈,细致地缀在他眉眼间,风姿无双,如一方玉一般,他若是早生几百年,定然是簪缨世族里吟风诵月的贵公子。

祁炀却近前两步,离开了那片月光,一张脸蒙在黑暗中。

他静静看着烟落,与他出生入死、与他签订婚书的烟落,低头苦笑。

他不想瞒着她,要把狼狈不堪的自己剜开给她看,“烟落,曹兴榕说的没错,我之前是一个戏子,后来——”

那是他心头无法愈合的伤口,他难以释怀,心意凋零,他那样严苛地审视着自己,任由自己无数次遍体鳞伤,碎成再拼凑不起的粉末。

话未尽,一个温润柔软的吻突然落在他唇上,“既然是不想回忆的事,就什么都别说,”她仰首含笑看他,她看出他的苦痛挣扎,只低声开口,“我们回家吧,回去我也想养只猫。”

祁炀愕然,看见她一双眸子,浮光掠影,终于浅浅一笑,“好。”

他们去往来时住的酒店,半途却遇见了何忧。

何忧谦恭一笑,“大帅,夫人,曹兴榕不肯善罢甘休,北平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开吧,车就停在后头巷子口。”

祁炀有些意外地看他,“你怎么在这里,没受伤吧?”

何忧摇头,“卑职没事,为了甩开那些人费了些周折,匆匆走来,正巧看见大帅和夫人。”

祁炀和烟落随他上了车,烟落瞥他一眼,觉得奇怪,他举止从容、衣装得体,不像是刚甩开追兵匆匆赶来的样子。也只一霎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们上了车,连夜回了邕宁。

沈阳沦陷之后,短短几个月内,日本军队迅速侵占了整个东北,东三省全境沦陷。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日本在东北策划建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国,甚至找了溥仪来担任“执政”。引来中国政府的强烈抗议。

阳春三月,风雨飘摇。

烟落带了福雅记的点心去了桐花巷,江萍热络招呼她进去。

点心是给允兰买的,她知道她爱吃,时不时买了点心来看她。小孩子长得快,这些年允兰长了一大截,坐在一旁吃点心。

烟落和江萍坐在院子里,慨叹光阴似箭,又逢日暮,愈发教人伤春悲秋起来。

坐了有一阵子,烟落辞了出来,招了辆黄包车,回大帅府去。

烟落阖目坐在车上,不多久,突然察觉到车停下来了。

“到了吗?”烟落睁眼看去,车夫正回头看着自己,一脸为难。

正前方就站着一个人,眉清目秀的一个男子,一件条纹的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在身上,彬彬有礼地看着她,一面从怀里取了钱付给车夫,“这位小姐要和我走,她的车钱我代付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走吧。”

烟落蹙眉,淡漠瞥他一眼,“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男子略一颔首,“小姐,我们老板想见你。”

烟落想说不去,却见那人将钱夹放回怀里,缓缓掏出一支枪来,默默垂在身侧,有节奏地在腿上敲击。

看来是走不成了,烟落心底苦笑,下了车冲那车夫道:“师傅,您先走吧,我和这位先生有事情商谈,您要是顺路,麻烦替我去和千夜思的红罗小姐说一声,今晚的牌局我有事去不成了。”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得了赦一般去一溜烟离开了。

烟落忧心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倒是帮她往大帅府递个信啊。

那个西装男子带她到了一辆小汽车旁,开了副驾驶座的门,优雅一伸手,“请。”

烟落坐了进去才发现后面还坐了两个男的,左边的一身长袍马褂,留了长辫,蓄了胡子,四五十岁的模样,冲她微微一笑。右边的穿风衣,戴了帽子,帽沿压得极低,冷冷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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