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落噎了噎,举起酒杯浅啜一口,问他:“先生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沈慕眸中浮了一层灯红酒绿,心思沉在下头,不露分毫,“国内近些年战事频发,四处逃难罢了,去过上海、广州、北平,在报社、影楼、书店都供职过,浮浮沉沉不堪说,”他望一眼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玉烟落,怅然一叹,“现如今,各系军阀拥兵割据,各怀鬼胎,想的都是问鼎中原,谁顾得了民生凋敝,妇孺流离?国内至少还有十年的混战。”他脸颊瘦削,薄唇深目,眉宇间是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坚毅,像半生忧国的臣子。
烟落默然,她知道沈慕说的并不夸张,连年战乱,同她一般流离失所的人不知又将有多少。忽又想起祁炀来,他也是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也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吗?刻薄阴郁是他,温柔深情是他,烟落发觉自己竟从未看懂他。
沈慕似看穿她的思虑,缓缓道:“祁炀虽眼下盘踞邕宁,圈地自安,可安知他未怀此心?况且他手握精兵,旁人自会或忌惮或拉拢或摧毁他。祁炀纵无同其他军阀逐鹿之心,可时势无常,这样的乱世,他不可能一直独善其身。”
是呀,寻常百姓尚无法独善其身,何况是他。
“况且西方英美等国虎视眈眈……”
烟落静静看着沈慕,看他纵论天下形势,仿佛回到了幼时,他在案前给她讲《战国策》,眸光熠熠,慷慨激昂,论及当前局势又忧心忡忡、愤慨不已。
彼时他还是意气高于百尺楼的少年,如今年近不惑,座下听众还是只她一人。
烟落替他惋惜,忽道:“先生的才识学问是可经世济民、定国□□的,不该只做个记者的。”
沈慕怔了一瞬,继而摇头缓缓一笑,“从前饱读四书五经,想着若能科举入仕,不求出将入相,只愿呕心沥血竭尽才智匡扶社稷,”他顿一顿,眸光落在桌上那一盏剔透的红酒上,忽忆少年事,“后来在你父亲麾下做了幕僚,想着择一忠臣良将出谋献策也无不可……”
只是世事无常,半生蹉跎,半生消磨,一朝佐酒,皆付自嘲一笑。
“我甚至想过参军,我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我看不得眼下的山河破碎,国贫民弱。”沈慕紧紧皱了眉,几乎是咬着牙说,他半生久飘零,心头血犹殷。
沈慕深深看向烟落,眸光殷切,“当下的中国,缺的不是儒生不是谋士,缺的是新的思想,是能荡涤这几千年来腐朽封建的积弊陋习的新思想。它能唤醒沉昧的国人,它能成就不朽的信仰,它能引领无数的革命志士去创建一个焕然一新的中国,它——”
沈慕忽然顿住,良久,冲她温和一笑,轻声道:“我在报社落笔的一字一句剖析时势、针砭时弊。经世济民,也不是非从政不可。”
烟落总觉得他像有事未言尽,可话底的慷慨却作不得假,“先生说得是。”她看过沈慕的文章,他一杆笔重逾千钧,讽喻抨击时事,酣畅淋漓。
沈慕举杯浅啜一口,自觉今晚说得有些多了。
烟落不经意抬眸,瞧见身旁有个西装礼帽的男子经过,举了一杯酒,径直到了恰从后台出来的云舟跟前。
男子又取了一只空杯子,从手中酒杯倒了一半的酒递至云舟跟前,“云舟小姐,可否赏个脸。”
云舟牵唇一笑,回绝道:“蒙先生抬爱,只是云舟从不饮酒,这是云舟的规矩,对不住了。”
见云舟作势要走,那男子侧身挡住,觍着脸笑,“实不相瞒,我倾慕云舟小姐已久,今晚是特意撂下家里的生意赶来的,这杯酒,云舟小姐无论如何都要赏脸一饮。”
云舟抱了胳膊,面上笑意被磨去了三分,轻声劝他:“先生快回吧,别耽搁了生意。云舟在千夜思唱了五年,这规矩便立了五年,今天坏了规矩,以后还怎么唱下去?”
男子有些急了,“规矩是死的,破不破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云舟脸冷下来,懒得再敷衍这胡搅蛮缠的人,只道:“先生不必说了,实在对不住,今晚便是祁帅来了,这规矩也不能破。先生回吧。”
红罗在一侧的沙发坐着,轻晃着手中的酒杯看戏,瞧着云舟故作清高的模样不由哼笑一声。
周围不少人呢,男子面子上挂不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扭头又瞧见红罗在一旁坐着,将手中的酒杯转递过去,“不知红罗小姐可否赏脸共饮?”
红罗挑着眼看他,媚惑迷离,伸出一指,指甲上覆一层艳红的指甲油,同杯中的红酒倒相得益彰,那指尖却轻轻推开了酒杯,红罗冲那人粲然一笑,“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人家不喝就端来敬我,当红罗是什么?”
男子僵住,愈发难堪,脸色倏然一变,阴恻恻一笑,看看云舟又看向红罗,扬起手要摔手中的杯子。
却被一把拦下——赵予安笑得绚烂,将酒杯接过来,安抚道:“先生别动气,我来喝,”他仰头饮尽,接着说,“两个姑娘斗气,教先生在中间为难了,她们性子骄纵了些,万不该怠慢先生的,还请先生多包涵。这次先生光顾,一切酒水免单,请先生谅解。”
赵予安是左右逢源的性子,嘴比蜜甜,男子也不好再发作,不好再计较,被赵予安引到了一边去。
赵予安回眸,瞪了瞪两个人,心底哀叹,云舟也就罢了,红罗也这么不留情面,有点儿气性的人就忍不了。
云舟和红罗目光不经意间在空中对上,互相白一眼,皆满怀不屑地错开了。
糖画
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院子里的一棵老槐开始落叶,萧条铺了满地,里头是干瘪萎缩了的盛夏,被扫起来聚在墙角,等着付诸一炬。
旁人多少有些伤春悲秋,只赵允兰不同,进进出出要在那堆落叶踩上几脚,干枯的叶子筋脉俱断,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被江萍喝一声又匆忙跑开。
晚饭时在桌上,赵予安嗦着一条蟹腿,忽地慨叹一声,说:“直隶和奉天又打仗了。”
烟落讶然,“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几天,刚刚见报,”赵予安将嗦空的蟹腿丢开,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听说两系军阀总计投入近四十万的兵力,规模空前,尚不知如何收场呢。”
沉默片刻,烟落凝眉道:“国外列强野心日盛,国内却连年混战,如此内耗。”
江萍白一眼赵予安,给烟落夹了一筷子菜,“那是那些军阀政客的事情,和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行。”
烟落不说话,轻叹一声,端起碗扒了口饭。
翌日晨起,烟落去了报社找沈慕,报社里乱糟糟的,来回穿梭的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这边选题那边排版,电话铃声还时不时响起,接起来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儿。
沈慕赶稿子一宿没合眼,晨起才交了稿子,得了闲。
两人走在街上,沈慕一脸疲惫,“怎么想起来报社了?”
烟落看他一眼,“出来买报纸,想起先生一定没来得及吃饭,索性来找先生了。”
沈慕笑笑,“写了一宿稿子,还真饿了。”
两人到街边一家小摊坐下,要了两碗素面,碗底各卧了只荷包蛋。
烟落吸了口汤,抬头问他:“直奉两系的战事,先生怎么看?”
沈慕摇摇头,说:“为一己之野心大兴兵戈,内耗罢了,孰胜孰败皆是累国伤民。”他从碗底翻出荷包蛋来,一口咬掉半个。
烟落点点头,若有所思。
烟落和沈慕回了桐花巷,甫一进门便僵在原地。
院子当中,祁炀负手立着,身姿挺拔,浅灰的风衣敞着,露出纯白的衬衫领子和条纹马甲来,像一个留洋归来的贵公子,诗书风雅。只是西风凄侧,枯叶簌簌地飘落,煞了风景。
祁炀侧首瞧她,目光淡漠,往她身后掠过一眼又折回头来,“买报纸这么久么?”
“大帅怎么来了?”烟落愕然看着他。
一旁的江萍缩在一角,像他的仆从,瞧见忙过来将怔愣的烟落拉进院子当中,含笑道:“你出去得不巧,祁帅来了好一阵子了。”
祁炀看着自顾自跟进来的沈慕心底很不痛快,买报纸的功夫领了他回来,现在却煞有介事地问自己怎么来了。
“请坐,”烟落引了祁炀和沈慕在屋内坐定,“我去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