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双手撑着,头垂着,喉咙里火辣辣的烧着疼,她半天没动作,打算等缓过来再去买水。
糊住眼睛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冬青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涌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与疲惫。
身旁像是站了个人,挡住了路灯洒下来的光,她已经没力气抬头,只睁眼,面前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里拿着一瓶水。
冬青顺着那瓶水,看清的那个人,原本止住的眼泪,流得更厉害。
她想要背过身子,却找不到地方支撑,连站稳都成问题。
裴即白看着她,收回手,拧开水,递给她,冬青固执地望着他,咬着唇,不开口。
两人僵持着,冬青拼劲全力,转过身,拼尽全力站稳。
她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碎发被汗打湿,贴在额角,她的头微微仰,冬青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
她明明知道自己要不到什么答案,却又想要他的一个解释。
她劝自己放过自己,强撑的那股劲,泄了,她接过他手里的水,开口:“谢谢。”
她以为自己会说得很淡然,却没想到喉咙却沙哑得可怕。
她用清水漱了漱,等到口腔里没了异味,她小口吞咽瓶里的水,剩下半瓶水,清洗了碰过垃圾桶的手。
这之后,冬青也不管身边是谁,径直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不再看裴即白一眼,想与他错身而过。
裴即白见到现在的冬青,心没由来的心疼。
买过水过后的他,没见到她的身影,他是晃了神的。
他开始后悔,没留下司机的电话,可转念一想,冬青大概是不想见到他,所以不告而别。
这种无形中的拒绝,在与冬青重逢的这些日子里,他能若隐若现地感觉到。
她变了,变了很多,她的笑里总是带着疏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向她时,眼里带着光。
那光,不知不觉中,好像灭了,而他不知道原因。
可他却又渴望那光,那是他少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明亮。
所以他追来了,他在车上看到她弯腰的样子,心像是被什么刺中,痛得厉害。
冬青擦身而过的那瞬间,他拽住了她的胳膊,她半个身子定在原地,整个人斜着,却不肯回头。
冬青头微仰,轻叹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被生活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便开始无主旋转。
胸口闷闷的,喉咙除了呕吐过后的苦味之外,犯上涩意,它们堵在那里,让她无法开口,脑袋发晕,冬青觉得眼前的风景开始旋转,双腿软绵绵的。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节脱轨的车厢,颠簸着,耳边似乎传来尖锐的呐喊声,这声音像个巨兽,将她吞没。
“我好累,裴即白。”她先认输,开了口。
裴即白手上用力,冬青被他拽到身前,她已经不想思考他想要做什么,只直愣愣地望着他。
裴即白避开她的眼神,接过她手上拎着的鞋,攥住她的手腕,绕到她身前,身子微屈,一个巧劲,将她背至身后,双肘勾住她的膝盖。
冬青整个人贴在他背上,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是好闻的,可她身上满是酒气,混杂在一起。
星空下降了,他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往前走,昏黄的路灯透过树叶从他们头顶拖曳而过,冬青脸上的光晕忽明忽暗。
她竭力回忆这种感觉,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如山风般涌进她眼里,一点一点清晰。
儿时那次崴脚,最开始是许琼岚送。
有天,不知什么原因,她在教室望眼欲穿也没等到许琼岚,等到的是他。
是他背她回家的,她就是这样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一路喋喋不休,最后闹得裴即白低沉呵斥闭嘴,她才不情不愿地合上嘴。
那之后,她总是故意躲着许琼岚,晚回家,在教室里等着他,他总会在下自习的时候来她教室看她一眼,她是不是还在。
只要她在,他就会被她回家。
从前的很多事情,现在都莫名其妙的想起,一种隐约的破碎声,似是来自她快要窒息的胸腔。
“裴即白,我没等你。”冬青突然开口。
“嗯,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像是被砂纸摩过。
裴即白知道的,她没等过他。
不然她不会搬家却不通知他;不会言而无信,没有去找他;也不会那般风轻云淡地询问他是否快要结婚;更不会说他与另一人女人很相配。
冬青不再说话,他背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好像没有归途。
他也希望这段路,永远不会到尽头。
街上偶有年轻人,成群结伴而过,带起一阵欢声笑语,最后又归于平静。
不知走了多久,冬青附在他耳边又复述了遍:“裴即白,我没有等你。”
她始终认为她是没等过他的,那几年,她被生活压弯了腰,是没有资格再去谈爱情这种东西的。
这些年,不乏有家境优越的男性对她示好,可她只要想到冬昌明背负的那些,就没法选择自己脱身,丢下他艰苦前行。
冬青大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打算去找裴即白,她用了近一年,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满心欢喜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她拖着室友去商场特意买了新衣服,室友个个偷着笑她怀春,却又好心的教她如何“俘获”男人。
她是在怀着雀跃的心情收拾行李时,接到冬昌明的电话,听到了许琼岚离世的消息。
手里的衣服,就这样滑落,无声地摔进行李箱中。
她的快乐与喜悦,也在这天被摔碎。
冬昌明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她只以为是出了意外,匆匆忙忙,跌跌撞撞赶回家。
却只见到许琼岚的骨灰装在白坛里,摆在殡仪馆的正中央。
许琼岚是自杀的,跳楼。
许琼岚轻信他人,在一个名为“奥特币”的项目里投了不少钱。
可她常年没工作,身上没几个钱,大概是太想干成一件事,她没跟冬昌明商量,自己在外借了不少钱,毅然加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诈骗。
等到她觉得不妥时,项目的公司已经人去楼空,许琼岚这才意识到不对,也为时已晚。
那笔钱有亲戚的,有朋友的,也有借贷公司的,甚至还有裴即白父亲的。
大概是这些债务催得紧,许琼岚那段日子体重骤然下降,整个人茶不思饭不想。
可冬昌明忙,冬青又在外地,谁也没有留意到许琼岚的变化。
最终,许琼岚不知为何,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一了百了,从楼上跃了下来。
许琼岚走后第三天,冬昌明刚忙完她的身后事,人还没进家门,就被债主找上门。
冬昌明看着那些鲜红的,摁着手印的欠条,四十来岁的人,突然好像老了十岁,连背都佝偻了不少。
冬青是没见过他哭的,她一直以为冬昌明是不会哭的人,可那天晚上,她在隔壁房间,听到了男人的啜泣声。
有对许琼岚抛下他的不舍,更有生活对他的不平。
债主找上门的第二天,冬昌明找来了冬青,说明了自己大概的想法。
他想卖掉这套房子,先还一部分债,剩下亲戚朋友的,由他冬昌明重写份借条,再慢慢还清。
冬青那个时候还小,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懂,许琼岚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了他们父女俩离开,明明也是能扛过去的不是吗?
她在那堆借条里,看到了裴栋的名字。
当下冬青什么也没对冬昌明说,却在第二天,主动找上了裴栋,约他去了附近的茶楼。
那个时候的她是年轻气盛,而又骄傲的,她不想离他太远,更不愿欠他家的。
她将自己写下的借条递给裴栋,裴栋看清借条后,递回给她:“阿青,这个不需要你写给我。”
她执意,裴栋也不肯松口。
最后,冯淑媛不知从哪而来,站在桌前,从包里掏出印泥,低沉着说:“写,签名,按手印,这手印都不按,光有签名有什么用,你妈不也签名了,还不是走的轻松,”她恶狠狠地盯着冬青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冬青,你妈欠的,就得你来还。”
那个时候的她,没来得及想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强忍着泪,摁了手印:“阿姨,我会还的。”
转身后,她假装听不到身后的争吵,狂奔着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