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太太在卧房里散了发,由着丫鬟更衣,满脸担忧道:“老池,老池,我心里怎么这么慌啊?”
池老爷坐在榻上看书,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道:“还不是你给惯的?”
池太太不服道:“他跟老大不一样,不爱读书就爱玩儿。你以后有老大帮扶,池家有老大接班,就让云非轻松一点,多玩玩怎么了?非得让云非像老大一样又犟又死板才好吗?”
池家老大,是池太太的大儿子,池云茂。
老大比云非大了快十岁,两人玩不到一起去,兄弟情其实不大深厚。但是做大哥的依然很照顾小弟,常买好吃好玩的回来。云茂早早结婚,带着一家人去了封城,在那里的岳城银行分行工作,虽然现在官职不高,但前途无限,很是让池老爷骄傲。
待得温池两家彻底结亲,岳城银行的行长就要换池老爷坐了,云茂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拿个分行行长不是问题。
池老爷想到这事,要嫁小儿子的糟糕心情才稍微恢复了点,放下书摘了眼镜道:“以后温池两家就是一家人,咱们做人做事都得处处小心,别被有心人拿了把柄。那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你若再这么宠下去,总有一天祸患会落到池家头上!”
池太太抿唇,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只得点头:“我知道了。”
而被池家夫妻头疼的当事人,在祠堂罚跪够了,当即把惹出的祸事抛到脑后,半夜三更找机会又溜了出去。这回他倒不是去捣乱,他就是想再看看那个人。
那个长得超级好看的温将军。
第6章 抓个正着
夜深了,岳城宵禁,北门外的大兴塔上顶着一枚又圆又亮的月亮,站在塔楼上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打更人喝着烧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起来,碰撞在檐角下发出闷响。
池少爷贴着墙根躲过一队巡逻队,心里怀着激昂亢奋的情绪,一路朝温家的大宅走去。
温家大宅离池家不远,隔着两条长街,十字路口前还有一颗古老的泡桐树。初秋时节宽大的叶片就迫不及待地落了满地,入了冬便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划出纵横交错的分割线。
有调皮的小孩在枝丫上绑了东西,夜里远远看着,便像一个人在挥手。
池少爷绕过泡桐,低声哼着小曲,刚到了温家大宅所在的街上,就看到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朝前方跑去,最前头骑马的人虽只匆匆留下个笔直背影,但还是被池少爷认了出来——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见过一次就无法忘却的温将军嘛。
池少爷立刻追着那马儿往前跑去,还不忘藏好自己,他在深夜的冷风里哆嗦个不停,心里却烫得似装了个锅炉,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幸而马没跑多远,否则池少爷也追不上。就见温信阳二人在塔楼前停了下来,温信阳依然是一身军装,没戴军帽,剃得很短的黑发令他整个人更显锐气逼人。
月光在他的侧脸镀下一层银灰的边,那双俊朗眉眼低垂,仿佛映着万千星河,在冷漠之外又有一层令人不自觉肃然起敬的风采。
池云非自小在岳城长大,身边的狐朋狗友只有一身纨绔气质,说话不着边际,再便是他爹、他大哥那样,死板、固执又严厉的人。哪里见过这款的?仿佛是冬日皎月,又仿佛是初春刚化开的一捧雪,是那屋檐下滴落的一点冰晶,砸在人心头上,冰冷彻骨却又刻骨铭心。
池云非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铁灰色的背影,塔楼前的巡逻队立正站好,齐齐朝温信阳敬礼,温信阳脚后跟一碰,姿态优雅,抬手回礼,似一把出鞘利剑,笔直地将池云非一颗心钉进了地里。
池云非感受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双眼亮晶晶的,偷摸看了温信阳好一会儿,听到附近的更声才恋恋不舍准备回家。
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
而温信阳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正视察夜间巡逻队伍,塔楼里有小房间,里面住着交接班的小兵。
小兵们挤在一处取暖,角落燃着炭盆,上面架着一壶热水,温信阳摘了手套从房间里绕出来,顺着楼梯走向塔顶。
站在窄小的廊道上放眼望去,月亮很大,岳城东南西北的房屋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道路将各个街区划分出排列有序的地形。温信阳早已将岳城及郊外地形图牢记于心,他看着月下街道,目光莫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警卫员从小兵那儿取了翻毛披风,从身后围在温信阳肩上:“将军,更深露重,请多保重身体。”
温信阳呵出一口热气,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道:“有心了。”
这警卫员姓刘,比温信阳大一岁,还不是警卫员之前同温信阳便有旧交,以前也在同一所私塾念书。温信阳信得过他,四下无人时会叫他一声“刘哥”,刘哥便也当他是亲人般,细心照顾,事事都同温信阳商量,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刘哥知道温信阳今日心情不好,猜也晓得是因为娶亲的事。
他叹了口气,劝慰道:“你非得这会儿出来,可是睡不着?要不,哥陪你喝酒?”
温信阳摇头,哪怕在熟悉的兄弟面前也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
刘哥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道:“你说不是就不是罢。今儿……我见那池少爷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不是小孩子吗?三番五次恶作剧,任性妄为,实在不是温信阳会喜欢的性格。想到城里人对他的形容,温信阳脸色就更沉了。
他是没有喜欢的人,但不代表他不在乎谁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是温家独子,生来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就得付出代价。选择前路的代价,自由恋爱的代价,这些道理他自小就明白。
因此爹要他先抬姨太太留下孩子的时候,他没反对。
要他跟男人结婚,他也没反对。
只是池云非……温信阳头疼地想:他若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不是不可以相敬如宾一辈子。左右子嗣也有了,他也没打算再纳其他姨太太,就这么过日子也行。可明显对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难得心烦意乱,又听刘哥道:“他还小呢,等嫁给你当了将军夫人,慢慢就好了。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嘛。”
将军夫人吗?温信阳想起那双鬼精灵似的猫眼,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就那样的小少爷,能当好将军夫人吗?他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吗?
正想着,他余光瞄见楼下有光掠过,从塔楼前往后绕去,巡逻队的人并未发现。
他身旁的刘哥也发现了,立刻拿起哨子吹了起来,厉声吼道:“什么人?!”
那点光影一顿,随即加速了,明显是跑了起来。
这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了。
温信阳转身下楼,步履沉稳速度飞快,出了塔楼已有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跃上马背,披风在半空划出半圆弧度。
他低喝道:“驾!”那马儿便有灵性的朝小街上急奔而去。
池少爷在塔楼下盯了半天,手脚都麻了,边往回走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随手甩了甩引燃了,打算围在手心暖一暖。
不过是这么个粗心的意外,就暴露了他的存在。他悔不当初,揣着火折子跑进小街,躲在了一家杂货店旁堆砌的木箱后头。
马蹄声很快在近前响起,温信阳骑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了手摇式电筒朝街上晃来。那可比灯笼的光强多了,灰土地被照出一圈惨白的光影,池云非紧张的大气不敢喘,躲在木箱后头捂着脸闭着眼,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那马儿跟随温将军上过战场,十分有灵性,前蹄在原地踏了踏,便嗅着气味朝木箱附近走了过来。
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马鼻喷气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十分醒目。
池云非缩在木箱后头,片刻又想:他来看未婚夫,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何必要躲?
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
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
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
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
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