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遗停下了脚步,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不过瞬息,他眼中纯净的天地便被浓稠的绿色代替。舒墨在他身后也停下了脚步,只是与陆拾遗不同,他是被迫停下的。
不知什么时候,绿色的藤蔓悄然跟在他们的身后,趁陆拾遗发呆的片刻猝不及防地缠绕在舒墨的腿上。藤蔓的动作太快了,两人根本无法察觉,舒墨挣脱不动,体内的灵气迅速流失,如今的他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半个身体被藤蔓卷入了水中,而眼前的陆拾遗似乎毫无所觉。
舒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拾遗早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只是他的身体像被困在了一片迷雾之中,不受自己控制。而恼人的龙鳞甲正掌控着他的身体,丝毫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陆拾遗向来温和的双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戾气,他的心性平稳,看似温和中庸,事实上被他放在心里的人和事少之又少。
起初受龙鳞甲控制虽身不由已,却并没有太在意。可不如今,他不得不在意了。
舒墨的身体已经陷进了水中,只留一个乌黑的发顶,陆拾遗的双眼发红,几乎是在瞬间将体内蕴含的灵气毫无保留地放出,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姿态与龙鳞甲对峙。
几近虚脱的疲惫让他以为自己与龙鳞甲已经对峙了许久,但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陆拾遗猛得转身,可惜只来得及留住对方的一缕发丝,正在绝望的时候,他的身体也动了。
湖面犹如破碎的镜面,溅起的水珠倒映出澄澈的天际,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而在湖面之下,湖水像一条柔软的白练,一层又一层将他们包裹起来,陆拾遗摆动双腿,像一尾游鱼滑到了舒墨的身侧。
舒墨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隐约间甚至能看清欣喜的神色以及隐藏在双眼中的暗光。他伸出手将陆拾遗抱在怀中,陆拾遗见状松了口气,回抱住对方,想将他带出水面。
只是在他们即将上岸的那一瞬,被压制在身体深处的龙鳞甲又开始作起妖来,它伸出细密的枝干,用铁甲一般的叶片将陆拾遗的识海团团围住。与识海断去了联系,经脉中运转的灵气很快到达了极限,刚要触道水面的头顶再次沉了下来,整个身体离水面越来越远。
好在他们的身体比普通人强健,否则早就憋死在了水里,但如今看来也并没有好多少。
两人在水中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能随波逐流,身体纠缠在一起再次向水底沉去,若再想不出办法,他们便只能被困在水中了。
陆拾遗对上舒墨黝黑的双眼,只见他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眼睛,陆拾遗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一股熟悉的神识正在试图侵入自己的识海中。
识海是修士最重要的所在,即使亲密如他们,陆拾遗的识海在被侵入的一瞬还是本能地开始排斥挣扎,只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敞开了识海接纳对方的进入。
舒墨的神识像触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陆拾遗的识海中。陆拾遗一抖,也探出神识与对方的勾缠在一起。
就像寂静的旷野突然燃起了火星,干涸的土地得到了滋养,陆拾遗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藻来形容这种玄妙而陌生的感觉。他的身体就像泡在了温度适宜的温泉水里,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舒墨的神识要比他强悍很多,以绝对的姿态侵入,强势地将之纳入保护。龙鳞甲本就势弱,如今更是没了招架之力,龟缩成团,被困在陆拾遗的识海中瑟瑟发抖。
两人终于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可湖底却有一股莫名的吸力让他们只能逐渐沉沦。
陆拾遗在水底睁大眼睛,他们仿佛置身于暗沉的星河之中,黑暗中只有点缀在旁的细碎星子。舒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抱着陆拾遗向深处游去,而随着他们越沉越深,周围的星光也逐渐璀璨,原本零星的几点变成了最后的满目都是。
陆拾遗的眼里倒映出满湖的星光,在一瞬间的恍神之后破水而出。
他们没有回到原处,反而在湖底找到了另一个出口。
水珠自发间滑落,陆拾遗被舒墨拉上了岸。
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肉眼所见,到处是氤氲着的水汽,飘渺地恍若仙境。
“你们是谁家的小辈?”两人刚将身上的湿意去除,便有人隔着水雾而来。
来人一身白衣,皮肤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看容貌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的。
那人见他们没有回答也不在意,打量了一眼继续道:“或者,你们是刚刚飞升上来的?”
飞升?陆拾遗仅存的记忆告诉自己,只有修士的修为到达大乘大圆满,又安然度过雷劫,才能飞升至仙界。
可如今他的修为离大乘大圆满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人见陆拾遗懵懂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能够飞升的仙人越来越少,你们一无所知也是正常,跟我来吧。”两人闻言对视一眼,如今也只能跟着对方走了。
那人一路带着他们,没有自报身份,也没有询问他们身份,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刻板的工作。
舒墨却察觉到了什么,用食指在陆拾遗的掌心写下了一个“神”字。
神?陆拾遗的目光停在那人的背后,回想起对方以为他们是刚刚飞升的仙人。而能让仙人飞升的只有早已崩塌的神界,难道他们阴差阳错来到了神界?
舒墨见他走神,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陆拾遗这才回神,发现四周的景色大变。
“宸月殿就在那里。”那人遥指顶立苍穹,隐在雾色之后的殿宇道:“每个刚飞升上来的仙人都要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命牌。”即使只能看见翘起的一个檐角,陆拾遗也能够想象出它的美轮美奂。
两人此时还罩着黑色的斗篷,站在纯净的世界中便显得有些扎眼了,尤其是这里到处都是穿着素服的神祇们。
看着斗篷下封廉准备的素衣,忍不住赞了他一句周全。脱下斗篷的两人终于不再显得格格不入,只是周围还是有不少目光停留在了他们身上。
“我们现在去宸月殿?”陆拾遗问道。
宸月殿看似挂在云端,实际上却并不远,两人循着那人指的方向一路找去,很快就到了殿外。
悬梁飞檐,与在远处看到的别无二致,只是走到近前才能看清殿外梁上雕刻着的图案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只是不等他们细看,便有火焰从梁上飞出,直达苍穹,陆拾遗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后退了一步,火焰吹过他的脸颊,却并没有留下炙热的温度。
火焰在穹顶转了几个圈后逐渐散去,两人这才看清隐在烈火之下的神兽。嫩黄的尖喙,身披火羽,它仰起细长的脖子,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清亮啼鸣,像是震慑又像是欢迎。
陆拾遗摸了摸下巴,总觉得眼前的火鸟有些眼熟:“它要是再胖一些,是不是有些像护食。”舒墨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没想到护食瘦下来之后还挺威风的。”这趟回去之后就督促它减肥!远在剑宗的护食还不知道陆拾遗下定了决心,而自己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
火鸟一闪而过,片刻后又重新隐入梁上的雕刻中,好似从未出现一般。
等火鸟失去踪迹,宸月殿的大门才由内缓缓打开。
门内的景色像是陷在雾里,除了一片黑暗再无其他。
“进来吧。”见他们迟迟没有动作,门内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像是穿越了亘古的叹息,穿越了时空的屏障,在耳边回响。
两人对视一眼,想离开这里似乎只能走这一遭了。
等踏上台阶,身体便由不得他们控制了,好在陆拾遗紧紧攥着舒墨的手不肯松懈分毫,两人才没有再次被分开。
在进入宸月殿之前,陆拾遗做过许多设想,可还是没想到殿内竟是这样的。
殿门随着他们入内缓缓关上,隔绝了门外的猜测与惊讶,搜魂敛魄孤独地伫立在殿内,支撑起整个宸月殿。
它像垂垂老矣的老人,茁壮的枝干被压得下垂,一半的叶片毫无精神地耷拉着,好似只要一阵微风就能把它们全部吹落。
看着眼前这一幕,陆拾遗的双眼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红,一股酸涩自他见到眼前的搜魂敛魄后便由内而外地开始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