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澹揉揉他愤愤不平的脸:“跑题了啊,我可没问你这个。”
“嗯嗯嗯,那我好好回答。”张玉凉倒杯茶水润润喉,收敛了先前的不悦,边回忆边说:“我生在修行界,长在人间,被普通人养大。我印象最清晰的一件童年的事是六岁那年的五一,我的姑姑带我到苏杭一带玩了两天,我喜欢那种旅行的感觉,虽然景点附近人山人海,东西又贵,可我还是喜欢。”
喜欢从火车窗里望出去的风景,喜欢从飞机上向下俯瞰的云,喜欢人挤人的景区,喜欢镜头内外的家人朋友陌生人和自己。
“你喜欢,那我便陪你再体验一回。”程澹笑道,“从大兴安岭出来之后,我们第一站就去苏州和杭州吧。”
张玉凉没有回答,而是认真地问:“你呢?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我特别想做的事?”程澹笑了笑,“陪你吧。”
……
飘渺云端立着一座石台,台上有树,树下有人。
背着长短双刀的红栖登上石台,环顾一圈后看向树下的张玉凉。
灵气复苏的第十一年,修行界和人间的界限渐趋模糊。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进入世俗职业,也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走入修行界,宗门与人间企业的合作日渐紧密,将这个时代带上另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只是变化多了,人们也就察觉不到变化了。
突破天赋桎梏的红栖早已成长为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刀者,而蜀山剑宗的出身更是为他的名气添了一圈闪闪发光的金边。
然而,与张玉凉相比,他的成就又显得那样不值一提。
张玉凉是太上忘情道唯一一个观道境修行者。
观道境已是修行界的顶尖强者,太上忘情道又是公认的最难修炼的一路道法,他有如此修为,足可见天赋骇人。
最重要的是,他修炼至观道境,只用了一年。
程澹死的第一年到程澹死的第二年。
红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闭目打坐的张玉凉,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在意程澹之死呢?
程澹死的那夜,张玉凉的反应极为平淡,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把程澹葬入蜀山云海后,便如平常一样修炼、生活,除了转修太上忘情道以外再没任何变化。
红栖对他的反应很是恼怒,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了几次,他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直到他用一年时间修至观道境,红栖才恍然大悟。
浩渺天穹下,一只仙鹤飞跃云海,洁白的羽毛晕染出暖色的霞光。
张玉凉面朝云海所在之处,白衣逶迤落地,微微翻飞,一身仙意。
红栖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人气了,仿佛他真的是红尘为仙,身心清冷无垢。若非程澹在剑宗,只怕他早已隐入深山古林,永远地避世而居。
内心叹息着,红栖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隔着几步距离,扬声道:“老张,天音做好晚饭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张玉凉睁开眼,点头应道:“好。”
说完,他淡然起身,携着遍地流云从红栖身边走过,踏着天阶走下石台。
红栖连忙跟上。
张玉凉如今依然住在九阙的小竹楼里,三餐也会和他们一起吃。只不过……
捧着碗,阙天音看着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张玉凉,筷子举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还是忘生禅看不过去,轻轻撞了他一下。
一碗饭很快吃完,张玉凉抬眼扫过桌上三人,眼神柔和,却没有映出任何存在,只是淡淡地一瞥,道了句“慢用”,便起身走进屋里。
“我去跟他谈谈。”阙天音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忘生禅没来得及阻拦。
推门走入张玉凉的房间,阙天音一抬头,就见他拿着水壶在给窗台上一盆圆球草浇水。
院子里程澹从前种的花草还在,生得郁郁苍苍,生机勃勃,张玉凉却从未管过。唯独这盆圆球草,几乎成了他唯一的执着之物,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见他还有个执着之物,阙天音莫名地松了口气,又莫名地心慌。
“老张。”阙天音往前走了几步,“你现在感觉如何?”
“清静无为,淡然自在。”张玉凉头也不回地答道,但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吗?”阙天音的语气有些期待,“自从程澹死后,你便没再出过剑宗,以前你不是和他说过,你很喜欢旅行……不,游历吗?”
将水壶搁至一旁,张玉凉又拿起剪刀,修剪圆球草侧面的枝桠:“有一天闲聊的时候,我跟程澹说起游历之事,我说我喜欢游历,并问他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他笑了笑,对我说:陪我啊。”
阙天音一怔。
“他陪我游历了三年,我想看的、该看的风景,都已看过了。”张玉凉的手指拂过圆球草顶端的嫩芽,夜风里浮动着一院清冽的草木香气,都是程澹的馈赠,“现在,我要留在这里陪他。”
修太上忘情道的人,遗忘的到底是什么?
阙天音想,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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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虐了,这个番外不虐了╮( ̄▽ ̄)╭感谢在2019-12-12 13:21:28~2019-12-13 23:0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茶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史书有云
“四哥……”
“无需为我难过,我早已猜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提前到来而已。但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四哥请说,我若可以办到,必不推辞。”
“替我好好照顾它。”
“……”
半梦半醒间,程澹隐约听到身边有两个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可惜他只零星听了几句,便又被难以抵抗的疲倦拖入梦境。
当他再次苏醒,已经又从人变回了猫。
这是一间厢房,面积不大,却布置得典雅大气,古色古香。
程澹正趴在床榻上蜷成一团,抬起头,对面便是敞开的雕花木窗,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只见满院的树上都压着白茫茫的雪,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段单薄而沉重的记忆倏然涌上心头。
是一只猫的记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记忆。
记忆里,它有个喜着白衣的饲主,性情超脱,为人温和,喜欢研读《易经》,有个温柔而幽默的弟弟,活泼而坚强的妹妹。
从出生之日起,它便一直被饲主养在身边,与他同吃同住,同喜同悲。后来,它的饲主病故,它也将自己生生饿死了。
记忆到此为止。
谁也不能要求一只猫应该记得什么,事实上,这只猫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装着一个人,那就是它的饲主。它记得饲主将自己养大,陪了自己很久很久,于是饲主走后,它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离了饲主的人间对这只猫来说,不值得。
将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悲伤情绪压下,程澹闭着眼翻腾那些单调的回忆,从中提炼出一些记忆的主人并不在意的信息。例如它饲主的身份,例如它饲主的弟弟,张玉凉。
这只猫的饲主叫张洛初,是时国四皇子,时国天师的大徒弟,他的九弟便是张玉凉。
与前几世相比,这一世的张玉凉处境并不怎么好。
虽然时国国力鼎盛,海晏河清,但皇室子弟的争斗纷扰依旧从无止休。张洛初正是死于皇位争斗之中的无辜者,而张玉凉作为拥有继承权的皇子之一,即使厌恶争斗,也无法逃脱权力的藩篱。
他唯一能为他四哥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的猫,只不过真正需要照顾的猫已随它的主人而去,现在处在这具身体里的是程澹的灵魂。
整理好记忆,程澹抬起脑袋想要起身,可爪子一撑直便又软软地倒下,一阵虚弱感伴随着饥饿席卷而来。
原先那只猫是将自己饿死的,它死之后,程澹重生而来,仅仅恢复了这副身躯的生机,却并未补充缺失的养分和精力。要是再不尽快进食,恐怕程澹也得再死一回。
这样想着,出于求生的渴望,程澹扬着小脑袋冲门外喊了几声:“咪、咪呜……”
“喵——喵呜喵——”胡乱叫了一阵,程澹正饿得头晕眼花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一袭白衣的清俊少年人闯入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