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透一下回忆起对战开始前花匠的反常,原以为赢罢便算过去,现在看来不止这么简单。他心念电转,不会遗忘的脑袋一下子想起刚结束时花匠那句异常惊恐的“你受伤了”。
程显听用右手把被白绫压住的头发一缕一缕抽出来,反而像是这屋里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花匠咬着下唇犹豫须臾,伸手从额头前解下品味不佳的绣花抹额,一道足有一拃长的疤痕显露出来,那疤痕明明早已好透,却呈现出鲜亮的红色来,宛若刚沁出的血珠。就连缝合的痕迹都是鲜红色的,远看像洁白额头上爬着一只狰狞蜈蚣。
“我的天哪,”程显听咬着牙嘶一声,“我再也不笑你抹额难看了。”
程透简直有冲过去一巴掌掀翻自家师父的心,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花匠手里攥着抹额,低头继续道:“沈长身上被人下了东西,我和药师觉得那是一种蛊。可以通过伤口向旁人传播出去,中招的人会五感俱封陷入长眠,一般撑不过个把星期就会死,看着和发急病死差不多。”她指指自己额头上的疤痕,“这是陆厢和我打那一架时留下的,我命好,国英和陆厢用了四个月就找齐了还魂草把我救醒。”
“这些奇怪的阴损招式,全仙宫只有周自云有。”花匠狠狠啐了口,提及周自云便咬牙切齿。她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不着痕迹地瞥了药师眼,又咽了回去。
程显听看着一点都不慌乱,气定闲神道:“好消息呢,你们不是来给我报丧的吧?”
离他稍远些的程透手却凉了,他对周自云没来得及生出一点恨意来,胸口便全塞满程显听不慌不慌的样子。
他一向活络的心思转不过来了,只能怔在原地。
药师接过话茬,“我们可以把你送进后山一处洞府,那儿有一副冰棺,花匠当时就是在里面待了四个月。你在里面最多能活五年,五年内找齐八株还魂草,你醒来除了可能左胳膊上留下花匠一样的疤和需要一段时间恢复适应外,还是程显听;五年内找不齐,你就可以去投胎了。”药师用指节无意识地轻敲着他那块儿银箔面具,“你要死了我和花匠愿意护程透到仙宫山门重开,但金榜上只有你的名字,他不能发问。”
“他死了我也会死的。”一言不发的程透忽然道。
“呸,”程显听现在却急了,立刻要站起来过去教训一番徒弟,“你说什么浑话呢!你就不能觉着一定会找齐吗!”
他有些急躁地揉揉太阳穴,冲药师道:“花匠不是才昏睡四个月吗?那个——那个什么来着?还魂草,对,还魂草!这不挺好找的!”
花匠摇头,“不好找,还魂草多数生长在草原上。我当时是命好,陆厢手里有从家乡带进来的四棵,剩下四棵有两棵是他们翻遍仙宫从岛上找的,还有两棵是他们从住客手里抢的。”她被程显听传染,也跟着有些焦虑,“仙宫是海岛,我心有余辜,近五十年来把岛上大大小小的草坷爬了个遍都没找到。住客里应该有人手里有……”
她抬头望向程透,“可是如果他们不愿卖,你怎么抢?国英为了抢那些还魂草从第一掉到最后,再一路打到那些人身后一位,以挑战为由加注才得来。你的名字根本不在金榜上,你现学他去抢都做不到。”
程显听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程透跟前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护崽儿的狼狗,“老天爷,你们到底是来唱衰的还是来干什么!这哪里是好消息,里里外外都写着我命不久矣好吗!别吓着我家孩子!”
程显听其实心乱如麻,却不是为自己,他不由分说地把程透按进自己怀里,用右手紧紧箍着他,“别听他们胡说,我命大着呢,死不了。”
药师与花匠谁都没有开口,程透只有十六岁,对于这一屋子的人来说,他实在太年轻太年轻,这些事足以压垮少年的脊梁。
天好像在瞬间就黑了,屋里一下昏暗起来,影影绰绰间是四个人的众生相。花匠的垂眸,药师的沉默,看不清表情的程透和——程显听。在良久的沉寂后,药师哑着嗓子道:“最多还有三天,三天后我们送你去冰棺。”
一男一女站起身要走,谁也没有道别。程显听疲倦地眯上眼,把下巴搁在程透头顶,低声道:“我问你们个诛心的问题。”
药师一反常态地抢先道:“你是想说萍水相逢?”
程显听没有回答。
花匠半旋过身子,挤出一个苦笑,她指指外面的酒坛,说道:“答应你的。”
她忽然缓缓吐了口气,神色明灭间,这花似的美丽姑娘脸庞竟现出一丝老态。
“我们寂寞太久。萍水相逢,拿你当个朋友。”
第22章 猜判
药师和花匠走后,程显听这才松开程透,不等徒弟有所反应便立刻板起脸道:“不许说话!”
程透果真没有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看他。程显听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睛里能装下如此之多的情愫,他胡乱伸手去挡住程透的眼睛,凶道:“也不许看我!”
程透连手都不抬,没得半点反应。
他的掌心能感觉到少年鸦羽般睫毛的颤抖,有些痒,也许还有些烫。程显听沉默着松开手,他回到床边坐下,低头深呼吸几口气令自己平复下来,这才低声道:“对不起,师父不该训你的。”
“过来。”
程显听冲程透一摊右手,如果他的左胳膊没有吊在脖子上,那应该是一个复杂的拥抱。程透平静地走过去,站在师父身前,没有再动。
程掌门讨了个没趣,悻悻收手,闷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程透半垂着的眼轻抬,他对上他的视线,彼时,程显听才发现那眼里三千种无法言状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他匪石匪席的少年心里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如同参禅不悟般的失神。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我……”程透喃喃道,“我来不及害怕,我想赶紧去找齐还魂草。”他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还想把周自云挫骨扬灰。”
程显听只淡淡一笑。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口吻严肃起来,“关于周自云,我有些想法。”
少年闭上眼睛,好似竭力驱散开茫然,再睁开时,他又变回了那个面不改色的程透,露出玉韫珠藏内的凌厉来。
“你注意到药师和花匠骂他时,用的都是同一个词了吗?”程显听缓缓道。
就算没注意到,也能即刻在记忆里调出片段,程透答说:“小杂种。”
程显听点头,“这个词儿挺有意思。往往只有长辈骂小辈儿——至少也得是自认为是长辈的骂小辈儿才会用上小啥啥这种词。还有杂种这两个字,他们明明可以用更难听的词去形容周自云,却偏偏都挑了‘杂种’一词。这可也是往常骂人时鲜少用得上的词……”程显听尴尬地摸摸下巴,“一般为了表达这种意境,都是骂……恩……那啥养的。”
程透略一思想,接道:“他们可能对周自云的血统颇有微词,才会用得上这么个词骂他。”
程掌门赞许地恩了一声,“村儿里除了我们师徒俩外来户,剩下的人似乎都有些渊源。拿花匠刚才的话来推敲一番,现任第一位国英和第五位陆厢同花匠关系非比寻常,或者说,倒也不难听出来他们几个人关系匪浅,大抵是还有些旁的联系。”
程透原以为程显听根本没在细听花匠讲话,想不到三言两语就让他拽出来这么多蛛丝马迹来。
程显听继续说道:“这些旧事你问了他们也不会讲,但往后兴许用得上。还有那口冰棺是哪儿来的,谁做的,当初因何而制。咱们一脚踏入七目村时就已经被卷进去了,只是苦了你,恐怕得一个人面对。”
听他陡然又提坏事,程透才分散出去的心又一下揪禁,程显听没心没肺地低声笑出来,又忽然敛去,柔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程透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尾梢带翘,自含笑意,连眼睫都是薄薄的灰色,化去鲜亮的风流,以清隽温良取代。
“我是不会死的,相信我。”程显听冲他眨眼,“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这句话像一剂迷魂汤药,灌得程透莫名其妙略微安心。少年目光如剑,终于露出一点点笑容来,“你骗我的时候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