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内山,天已经快黑了。程显听和陆厢分别后各回各家,他自己慢悠悠地往家走着,心里头莫名轻松了不少,也不知道算不算释然。
一进门,饭菜香气扑鼻,程透一个手支着头等在桌前,见师父回来了,只轻松道:“菜是国英自己种的,鱼是我俩钓来的。”
程显听恩了一声,也不打算说什么,师徒俩坐下来吃饭。程显听脑袋放空,倒是丝毫没考虑怎么开口,这顿饭的沉默下涌动着不安,饶是如此,程透仍然等到了收拾完残局才开口道:“那个阁楼里关着花匠……的尸身,是吗?”
天还不算太黑,能点一会儿油灯,小小的火苗并没有使屋里明亮。程显听两手撑着下巴,蓦地吹了灯,答非所问说:“我们把阁楼放火烧了。”
半昏半暗,程透紧挨着他坐下来,把头枕在程显听身上,低声道:“我看你回来时的表情,知道你把这件事办好了。”
程显听伸手揽着徒弟,颔首苦笑一下,“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一件事。”
程透不说话,他听到他平缓的呼吸,沉稳的心跳,心底那些焦灼与慌张平复了些许。青年没有说话,只等着师父继续。
“我在想有些事会不会——太顺了,太巧了。”话一出口,程透刚隐隐放下的心又凉了半截,他坐直身子,只听程显听接着道,“我在想我,你,陆厢,国英。会不会从山火烧起来前,一切就已经被算好了。”
程透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程显听似乎没有察觉,兀自讲说:“我们两个被困内山,陆厢和国英困在地宫里。花匠一个人被留在内山,甚至我们两个去了万字扭楼、出来后一眨眼就过了五十年,这些会不会都是算计好的——”
“要有多了解我们才能算计好这一切,”程透不知自己是不愿还是不想细思,急匆匆地打断道,“何况我们进去扭楼多少天根本就是不可控的。”
程显听终于侧过脸来看向青年,沉声道:“可是周自云做得到。”
话音未落,一股血液倒流般的寒意已包裹向了青年,程显听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讲说:“今天陆厢跟我说起了祸海鬼母,我才突然想到。通天鬼眼……他是有这个本事的。我们会来到岭上仙宫或许不在他的计划内,但他却是最早见过我的一批人。也许,他早已经在那两三年里用通天鬼眼一遍又一遍地窥探过了我们的过去,一遍一遍,细细揣摩着我们的性格,我们的反应。”
这个可怕的猜测似乎吓到了青年,他脸上血色退了三分,张了张嘴想打断师父,程显听置若罔闻,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收紧,弄得程透有点疼,“或许他根本不是那个做事随心的疯子,他有自己的计划,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他不在乎我们到底在万字扭楼——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我们在万字扭楼里去到哪儿做了什么,他只是需要时间。”
“你弄疼我了。”程透轻轻晃了晃师父那只手,小声道。
程显听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五指,两人手刚一分开,他又一把重新扣住了程透的手,像是有些不舍,“这个想法扎在我的胸口,叫我寝食难安。”程显听望了眼门口,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拖了。”
他话语里忽如其来的斩钉截铁令程透心下一惊,不安袭来,程透忙道:“你要做什么!”
程显听安抚似地重新望向程透,笑里含着温柔,“你知道师尊的大愿是什么吗?”
程透想也不想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对。”程显听缓缓念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程透只思考了一刻便明白了师父要做什么,他张口那句“你疯了”还没骂出来,又忽然咽了回去。他看向程显听,程显听眼里温情如水,令青年有一瞬间的沉沦。他情愿溺死在那双叫人心生欢喜的眼里,程显听是如此坚定不移的人,他要做什么是无法改变的——他也不愿他改变。
这何尝不是他的大愿。
程透半眯着眼,低声喃喃道:“我情愿成全你。”
程显听笑起来,揉了揉程透的头发,轻声说:“那你呢。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呢?”
心结当解,程透抿着嘴扒拉下来他的那只手,沉声道:“我是为你而生的,你说呢?”
这回答令程显听并不满意,他舒展的眉心再度蹙起,拇指慢慢抚着程透的侧脸,“我们是为彼此而生的。”他不给青年细想这句话的机会,勾着嘴角怨起来,“你就是为我而生的,是我发愿请你来到这世上的。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活了,那未免太对不起师父了吧?”
程透眼沉下来,刚要说话,又被程显听打断,他望着他正色道:“我只是想说如果我死了看到你跟来,我一点也不会高兴,只会很难过很难过。”
他忽然低头极快地在青年嘴唇上吻了一下,快到程透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外人才会觉得我们生死契阔,我只要你平安喜乐。”
程透一把攥住了程显听的衣领,他眼里聚起锋芒,程显听其实很喜欢他的这种狠劲,就连爱都这么凶狠。
“把你的昏话都给我收回去。”程透眯着眼睛凑近几分。
“我要你平安喜乐,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爱我。”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程显听望着青年,着实足足愣了半刻,才缓缓勾起嘴角,侧过头贴近青年,“还给你。”
他低头再度吻上青年,唇齿相交间舌尖相抵,像在交换某种誓言。这一吻随着粗重的呼吸恋恋不舍而分,程显听满心是“这小混球竟敢咬我”,他恶狠狠地笑起来,“我还给你。我要你哪怕活着是为了爱我,也要为了继续爱我而活。”
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爱我。
程显听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这一来一去,程透的态度明了,程显听最放不下心的一件事算是达成了。毕竟自己徒弟随师父,在某些事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极端。
可当程显听那日叫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出这是为你而跳动的那时起,自己忽然便释然了。
若是……为我而活能让你拼尽全力在痛苦中活下去,那就请为我而活吧。
未尝不可。
黑白颠倒的生活程透和程显听过得倒是都不太习惯,大事已了,还有些细节想同陆厢商议几句。程显听撑着困意边整顿衣衫边冲徒弟道:“我原是有事仍要找陆厢一趟,不过想先告诉你一声事了了才先各回各家的。把国英叫来陪你如何?”
“怎么还非得找个人来陪我吗?”程透嘟囔完了忍不住也打了个哈欠,青年作息十年如一日规律,几天还不至于就能扳过来时间。程显听见他揉眼的样子好笑,心里柔得像薄绢上的纹,又道:“你要是困就干脆去睡,我见夜里也挺太平的。”
程透也没挣扎,脱了靴子平躺在榻上冲师父挥了挥手,意思是:滚吧!
程显听心里啧一声,暗骂句这孽徒,背着手就出门了。
师父走了没多会儿,程透胳膊枕在脑袋后面将梦将醒,刚要一头栽进周公府,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青年顿时睡意一清,猛地坐了起来,手瞬间就按在了未取下的剑鞘上。
“程透?”
国英刻意放轻了的声音传进来,虚惊一场,青年心弦一松,抬脚又躺回了床上。国英披着一身被窗棂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进来,还是清清爽爽、眉目柔和的模样。他进来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床沿上,偏头冲程透小声说:“困了?”
程透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了点,没有答话。国英见状一笑,手指微抬,指尖上跃起一小株如豆般的火苗来,他垂眸望着那小火苗沉默几许,轻轻呼出口气复吹灭了,这才回身问青年说:“我能躺下吗?”
程透还是不说话,只是往里挪了挪,给国英腾出地方。国英伸手拔下发簪放在枕旁,脱了鞋同程透并肩躺下。两人挨得很近,程透几乎从未与师父以外的人如此亲昵过,一时难免感觉怪怪,呼吸都放缓了不少。国英听出他吸气的僵硬来,翻了个身把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侧躺着看他,轻声说:“我喜欢这么看陆厢,他睡觉从不翻身,永远都是平躺着。”
这倒是说到了点儿上,程透张口问说:“你和陆厢是怎么——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