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呛了一口,又连滚带爬凑上去,把头磕得邦邦响,伙夫乐得露出一嘴黄牙,说:“东家心软,愿意救你们这些贱命,上了岸可要好好卖力气,有啥好的自然缺不了你们。”
“爷您说的对。”众人连忙点头,“我等就是恩公的一条狗儿。”
不过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罢了。
“阿五?”
“哎爷。”我赶上前帮他捶背捏胳膊,“有何吩咐?”
“还是你小子机灵,不枉我一番栽培。”他舒服地叹气,“去,把厨房那几盘菜给贵客端上。”
“得令!”我朝嘉言使了个眼色,学着船上的规矩高声应道。
正如我所想,清风帮被灭后梦境再次翻篇,甚至山岭坍塌,滚石阵阵,我抱着嘉言跌下山崖,再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车水马龙的临清大街上,所幸城门未破,但日子已逼近东昌之战,顿时心下骇然,还好嘉言没事,我们便不在临清耽搁,紧赶慢赶,终于赶上封河前的最后一班船。
最后一班做的自然不是正经营生,更没有什么慈悲心软的说法,求生路敢叫价千金万两,也自然有人蜂拥而上一掷千金。没钱那就用命抵,卖身总能挣个生路,我和嘉言体格好,更胜在年幼,管事大概想着养大不会亏,把我俩签过卖身契便一并丢上船。
嘉言还偷偷问我,师门没钱来赎怎么办。
我笑小嘉言天真可爱,便用她日后的醉言回她——“生是云梦人,死是云梦鬼,生死有归天大地大,何处能留君?”
这便是江湖人的好处了,假的面孔和假的名姓,又有武艺傍身门派撑腰,规矩框不住官府留不住,这条命虽然不由己但足够天南地北去挥霍,着实不惧。
更何况船靠岸之后这场梦境存不存在还是未知之数。
谁知她低着脑袋想了想,扒在我身上,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又是怎么了?我哭笑不得地抱着这个宝贝。
甲板另一侧是厨房,这船的来路不干净,三层楼船宛若巨兽,吞入千金万两都不见响声,但绝对值得价钱,菜是漕运衙门常吃的鱼宴,酒是上好千滴醉,我提着食盒走到矮梯,上转木廊,十步便有一家仆。为了多赚人头钱,船上木板乱搭多有夹房,如此高低错落再行二十步,刚拐过弯,耳边“咻”的一声,眼前晃出一道寒芒。
我抽身一招金蝉脱壳,伸手格挡,快刃斩破臂上袖带,与藏在其中的短匕相碰发出锵的一声。我顺势甩出铁链,未中,扭动腰身单手撑地跃开,接下两道暗器。
脚步声迫近,来人瞬间转身不见,只余下家仆的一声暴喝:“谁在哪!”
“哎呦小哥,”我心说不好,作势横在地上,一手护着食盒,一手将暗器藏进衣襟,“我刚才摔了一跤。船、船不稳,又不会水……”
“吓死个人,去去去,给我麻利点!”家仆怒道。
“是嘞是嘞。菜绝对没撒,小哥别给胖爷说啊。”
“知道,滚吧。”
我心知这一关算过了,船这一面是背面,又耐着心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才拿出暗器看,果不其然,同样的招式,也是同样制式的孔雀翎。
是同门,可又会是谁呢?
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船头拐过河道,船身偏转,于是阴阳交替间,雪晴后的冷光照影半壁,流光浮金一刹那,不断被拉长的阴影投到我脚下,我抬头,看见了——
解除隐身后年轻的任瑾师兄。
“霜霜。”
他哑着嗓子唤我。
怎、怎么会!这一声穿透梦境,如同内力传音直震水下,激起浑身的寒毛,我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完好的右臂,这太真了,仿佛是鲜活的少年侠客,而不是从我记忆中那个苟延残喘阴森森的废人。
青年落拓,发如枯草,脸上尚有发青的胡茬,可这些颓唐中却有一双目眦尽裂燃着火的眼。
恰是黑夜里的铁水打花,让人挪不开眼。
我终于懂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因为懂了,原本沉寂的血液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呼啸着,肌肉绷紧发出酸响,船依旧在走,我却感觉一切静止,或是此景此物连连发出嗡鸣,如同对撞的火石,火星溅到这幅画卷上,将屋檐上的落雪燃烧殆尽。
“我找到他们了。”
他说。
“那群畜生,畜生!”
他哭。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喊。
轰——耳朵里充满血,冷光消却了,我跪倒在地上,眼前全是血和火,全是尖叫,船在怒号,飞扬起数不清的木屑和残渣,师兄踏着这些灰烬冲进门楼,他举刀杀掉两个喽啰,血划过一条弧线,染透了窗纱。
像儿时师兄驮着我去看的皮影戏,跳跃的皮子,铿锵的鼓啰。师兄一脚踹飞大汉的大刀,大汉掐住师兄的脚踝。
“咯。”
不!!
我猛然回神,撕扯着嗓子喊,从接连塌陷的木板中奔跑,我奋力地朝快被烧毁的门跳去——
师兄旋身飞踢,单脚落地后奋足前蹬,大汉捡刀回身,刷的一声刀风擦过他的脖子,断下半截发丝——
他是不想活了,他要……
我踏进门,只见大汉收刀回刺不及,露出破绽,师兄执刃朝大汉心口刺去,可哪有这么容易,大汉本就心狠手辣,是个刀上舔血的亡命徒,他微眯眼,索性刀尖向上,直取师兄腋下。
只要偏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我发出声嘶吼,翻滚向前一个虎扑。这一刻被放的极慢,是的,我竟这才想起,大汉正是杨林,德州的匪首,德州城外堵截我们的畜生。这个人师兄追杀了一辈子,师兄死后我又找了两年,最终死在门里三位前辈的围杀下。
但人死执念便散了吗?
不会的,哪怕深陷黄粱旧梦,血海深仇都在啃咬我的骨髓,我见他一次,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撕碎他的影子,杀,再杀一回!
仇深执深,如堕阿鼻地狱。
我看见越来越近的刀刃,心想以杀止杀果然是给活人看的,活人因死而活,所谓的蝴蝶沧海,日暮白波我终究看不到。
我做不了观梦人。
涛声如吼,万马齐喑,这一切愤怒的声音,鲜红的底色间,响起一阵铃声。
——和一声叹息。
不过瞬时,强劲的内力笔直切入,一招痴人说梦轻轻掠过大汉与师兄,大力将我惯出一丈,我被夹裹着破出门窗,落在船舷上摔断了一根肋骨。
“……嘉言。”
水上凉风阵阵,我挣扎不起,这才听见家仆从四处吆喝的声音,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船塌起火,光滑的甲板上落日如血,嘉言的白鞋落在上面,一步步朝我走来。
痴人说梦的功力不输她全盛时候,我抬眼看她,也见她一步步长高,身骨抽长,衣衫换染,轻纱薄裙长曳于地,扫着残阳的影子。
——风停了。
她气势迫人,要比平日里教习师妹的模样还要严肃,我心下惊骇,走火入魔的癫狂瞬间一空,犹如醍醐灌顶,对准脑壳浇了个通透。
“霜儿,逝者已矣,你忘了么?”
她说。
“悲回风之揺蕙兮,心怨结而内伤。
渺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悲回风脱胎于屈原的九章,我从没听嘉言唱过,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面容素净,每一个字清晰念来,飘向茫茫运河,震动复又响起,岸边、船只、天色一并被浸入水中,成片的颜色剥脱。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和之前的仇怨不同,我忆起归去兮常年未散的瘴气,绵绵阴雨,暗香的吊唁太多,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但总有些东西留存下来,可能是小巧的梳子,乞巧的喜蛛,断碑下一株株新兰,袅绕不散的酒香,衣衫缝有的染血的名字,还有歌罢后握紧的刀……
不信前尘后世,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眼睛酸胀,我恍惚跟念。
——“归去兮,归去兮,子去不还兮。”
话出自我口,遥遥望去,窗户里摇曳着的师兄和杨林的身影终是风化为灰,消失不见。
嘉言蹲下来,我看进她温柔的眸子,她伸手抚摸我的鬓角、脸颊,最终合上我的眼:“霜儿,快回去吧。”
我感受到唇上的温热,却也浅尝即止,随后呼声响在我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