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21)

雪地里又有人在嘶喊。胡安将信递出去,他说道:“请寄到天津去——给爱佳小姐吧。”扭回脸来,两个车轮子正飞快划过深沟高垒的地面,车夫急促地喘粗气,后头紧随着一个女人。他走近了一瞧,只见那女人被细雪拍打时狰狞无比的神态,高仰着一张衰老的脸,举着一双干枯又蜡黄的手臂,举起来,往前伸去,犹如两根枯木一般伸出去。她对着那一辆人力车呼唤道:“没有心的东西!没有心的东西!”胡安注视着她,她亦在追逐中匆匆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忽地一闪,她整具身躯已陷落在冰冷的地面,她把雪的渣碎抓在手心里来掐着,仿佛要掐进她的血肉里头。周围许多人见着笑:“哟,要不要脸的伐?”他把毛领子系紧,去扶她,她的手腕已不像一个女人一样柔软,倒真像是一根木头的手感,又粗糙,上头又长着小刺,刺着他,他举起来一看,原是几个小小的血泡子。磨破了,血丝从皮肉一点点渗进雪里。女人望着他,问他道:“啊——李先生,您到这儿做什么呢?”她原是个疯子罢。胡安回她的话道:“我并不姓李。”于是他重又扭回身来。往没有下雪的地方走去了,那儿的人力车还停着等候他,却不是那一个,也不是飞奔过去的那一个,他上了另一辆车子。车夫冷笑道:“像您这样的体面人,怎么去碰她?她是李先生的四太太,如今疯了,就常追人家的车子,谁让她丈夫常坐着车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外出去呢?”胡安却不回他的话了。轮子划过去,一阵阵尖锐的响,比车夫的冷笑更刺耳些:“从前做舞女的,就不要怪丈夫找舞女,这世上不都有因果报应的嘛!”胡安问:“舞女有什么报应?”车夫忽然地笑道:“说错了,也并非是舞女——她是不会跳舞的。”轮子打着转,不停地打起转了,直驶过无边无际的雪地去,仿佛要开往另一片灰暗天地。他下了车,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直起身来,递给那车夫两个银元,掉进手心里仍没一点儿响动,他耳里头那一阵阵刺啦的悲鸣像是从无数个日子之前传来的。

像是莺莺在哭,又像是浮萍在唤他呢。是在那层层转转的木阶底下,忽明忽暗的长过道上,一屏巨大的彩绘雕花玻璃窗面前,投下两道灰白的躁动的影像。他常记得的,即便后来与浮萍厮磨许久也总记起来的那么一幕,便是莺莺流着泪扭过脸来无比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他与她相识不长时,那时他是还未与莺莺断去联络的,他常辗转于许许多多的女人,莺莺可算作是他一番糊涂账中最清晰的一段。他不多么地爱她,但也并不厌恶她,实际即使在他与浮萍结识之后,他也从未真正地生过与她分离的打算。正如他所说的一个不会对着镜子发起抗议、发起斗争,只会时时刻刻对镜自照的女人是索然无味的,但仅仅是索然无味罢了,不至于弃了去。又或者说如果胡乱发起令人憎恨的反抗,以不耻的手段,那么此时便不再会生出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情意,只是突然的生长出厌恶来。胡安如今什么也记不起,只记得莺莺那一声戛然而止的嗤笑声,好像一口唾沫在他的耳垂上化开了,令他觉得无比的刺痛。只因莺莺说道:“呵——您怎么跟浮萍走的那么近了呢?她是最不得姨娘好的一个。您可知姨娘可是她的亲姨妈?却还安排她上舞场来做事,可见她到底就是不清不白的人,您喜欢这样的人,我们这大舞场多了去。”胡安起了身,只是往门外走去了。他吹灭了莺莺从前常点着的那一盏灯芯,上头架着小炉子暖酒呢。他只是唤她道:“不必热了。”他亦没有穿过嚷声不绝的长廊往浮萍的屋里头去,下了一层层阶面径出了大门,往细雪中走去了,自那之后一段短暂的时日他没有再到舞场去。直至那么一日,他乘上车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看见远远的雪地上站着莺莺呢,她呼唤他,不断地唤他道:“爷,爷,请您等一等我。”这么一个冰冷的夜晚,他忽地想起那一天的莺莺,那一张凄怆又鲜艳的面容,恍然间他以为她变成了浮萍。于是他停下来,一掀白帘,茫然地回了她的话:“有什么事?”她只是匆匆地笑了笑,又止住了:“您最近去哪里忙活了?那么久没有见您,您是到外地去了吧!如今回来了,晚上我还请您喝酒——”胡安道:“我一直在天津。”她仍倚在那飘动的白帘上:“那晚上七点钟您来——”胡安只是说道:“不必了——以后我们不必见面了。”他扬了扬手,收下了那一道随风飘浮的白帘,便是将莺莺那惊慌的、痛苦的神态一块收进了白帘子里。莺莺还追着他的车子么?也记不得。总之她对浮萍的恨意总归是要比对他的恨意更深一些的。在那之后他又去见浮萍,却只是看见莺莺流着泪正与她对望着呢,就是那一层层阶面之上,正站在了从前那一个女人赴死的位置。莺莺只是无比冰冷地笑她道:“因果报应你信不信?”只当她是疯了、痴傻了罢。浮萍并不回她的话。只是下了阶来,胡安那日要邀她的约,浮萍只是来挽住了他的手出了舞场大门去了。那一屏彩绘玻璃大窗打开来,莺莺只是对着他与浮萍的背影重问了一遍:“你信不信?”他便是那时回过眼去,见莺莺的脸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大窗内高扬着,仿佛流了流泪,又止住了。雪划过她通红的模糊的脸。胡安只是挽住浮萍上了车。白帘子又放下来了,又飘浮着,晃动着,便止不住了。浮萍紧倚着他的肩头,平静地说道:“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变成莺莺。”胡安终于今时今日记起来——他当初回了她的话:“没有那么一天。”

一个男人的记忆、思绪是短暂而又不断变幻的。他们总要更快的遗忘一些事情。胡安常常这样来劝告自己,他不必永远记住这样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她的面目、声音、神色终会归为虚无的种种,或者由另一个女人完全替代了去——比如是爱佳。于是胡安下了车,重上了另一条长长的过廊,往下望去,再不会是五光十色的大舞场,那儿也没有彩绘玻璃大窗子照着他,淡白色的月光好像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透过小旅馆的灰木条窗户直刺向他,令他重又跌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头来睁着眼等天白。天白了,他重系紧长褂往外头走去。出了旅店门时看见仍候着门前的那个上海报童,胡安昨日叫他寄的信不知是否寄出去了。他只是咧着嘴,唤住胡安:“爷——我有件事问您。”胡安停住步。深深浅浅的白雪地里他瘦小的个子高扬着一封信件,原来还没有寄出去么?他却说那是另一位爷托他去寄的。他叫住胡安,只是胡乱地问他道:“您知道,这世上有浮这个姓氏吗?”胡安怔了怔,不回他的话。报童只是又笑道:“我记着您是让我寄给天津一位爱佳小姐的。可我到那轮渡去托人,大家都说我不识字,瞎揽活,那应该是一位叫做浮爱佳小姐的,你清清楚楚写下了三个字浮——浮爱佳。”胡安方笑起来。他无非是笑自己罢,只因他落了落笔、又握起笔这一瞬竟又糊涂地以为又是寄给浮萍去了,从前的许多个日子他常给浮萍写信。于是如今即便是寄给爱佳的,仍是先把“浮”字写下了,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叫做浮爱佳的人呢?浮萍便是浮萍,她不是任何一个女人可替代可捉摸的幻影,她是一个真真实实与他厮磨、交缠过五个年头的女人。胡安再不回他的话了。他走过上海的一条街面,不知要走往什么地方去,这是他第一次到上海来,竟是为家里头的败落做寻一条后路的,实际直至今日他亦未真正地觉得家里头堕落了、落败了,大电灯不再开了也没什么要紧,他从前回到家去时常常是伴着黑暗睡去的。唯有在浮萍那儿,她总有数也数不尽的一小箱子灯芯,点完了,便再拿新的点上去,灯芯换了又换,那盏流红油的四平灯却是从来不灭的。他如今到上海来,只重又想起他那丑陋的亲生舅舅周成,她小箱子里的灯芯有没有拿起一条来为他点亮过呢?又或是为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点亮过。胡安自与爱佳订婚之后仿佛衰老了许多许多,常胡乱地浮出这些从前他极其嗤笑的念头。即是他竟要求起一个舞女来保持起忠贞来了,何况这个舞女已经注定与他永远地分离。胡安将毛领子一扯,落在底层的残雪正被一辆四轮车碾碎后落在他清白的手腕上,他伸出手来,只是扬出去。车里有人呼唤他道:“小少爷,在这儿看见您啦。”这时他方从自己低沉的意识中清醒,扭回身去,只看见周成那一张仍然丑陋非常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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