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10)

浮萍对周成的恨亦是分明的。即便唯一一次乘了船去上海见他,也只是因为姨妈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去,又或者是真正的掐着她脖颈挟她上了船。实际进了这小舞场以来,浮萍常常是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她有时以为自己浮在一层结了青苔的水面上,不起风时水面上便是无波无澜的,起了风后青苔若是顺着水飘浮过来,她就被黏附在另一片浑浊的水里——再也脱不了身。姨妈见胡安那段日子去了广州,只道他是一去不复返了:“世上不止有姓胡的、也有姓张的、姓李的、还有那姓周的!”浮萍起先并不理会她的话,后面的日子越拉越长,却总不见胡安来找她。终于有一日她又发起病来了,闭起眼来却不知自己又做着梦,还以为乘上了前往广州的轮渡,胡安在码头等着她下船。她见到胡安变得更消瘦了,两边脸几乎凹陷下去,面容苍白的如同白纸糊浆搅着她的心。她下了船,向胡安奔去,扯着他便问:“您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胡安并不与她说话,只是将他走前浮萍为他打好的西服领结脱下来,交到她手上去。她再抬起眼来看他,只看见他冷冷地与她挥了挥手。浮萍仍想伸出手来挽他,他却只是躲了躲——从前他从未这般躲过她挽他的手。便是这时浮萍睁开眼来,方看见自己已置身在另一片深蓝色的水面上,她已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姨妈如何求她,如何哭诉周成叫了人来砸了舞场,又是如何转告周成托人带给她的话:“浮萍如若还不来上海见我,我亲自找她去。”浮萍那时已自知事情局面终于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她再次见到周成,周成仍长着那样一张丑陋的脸,于是她便悔恨起自己在廊上对他露出的耻笑,如今那耻笑他又送还给自己了。周成叫人开了车去码头接浮萍到公馆来,下了车浮萍被他请到大厅里去说话,正看见他那四个太太排着前后扭着腰肢出去了,分不清大的大,小的小,模糊之间像长着同一张脸——可她们一个也没有望向浮萍。胡安的电话便在她们走后打了过来,周成笑着唤她去接:“这里的女人都可以接电话。”浮萍起了身,已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把电话接起来,便再一次听见胡安的声:“请叫我舅舅周成来接听。”她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分无耻的女人,几乎恨不得自己立刻重搭上船返回天津去见他,只因他在电话那边发着咳嗽道:“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

周成即便把电话抢过去了,说了些什么她也再听不见,忽然听到“结了婚不成”这句话,她又感到今日自己真正的承受了莫大的羞辱。那晚周成留下她在公馆内吃饭,吃完饭后强硬地让人请她穿过小花园后头,躲在一间铺上竹藤蒲座的日式茶间里头来喝酒,她记着那儿的日本灯笼是白里画着红花,晃过来游过去之间,仿佛一张张女人的脸。周成喝醉后涎着脸来问她:“你回信说让我从此不要打搅你,那封信是你写的?”浮萍道:“是的。”周成笑道:“你好像并不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浮萍侧着脸并不看他。他只是执意地,凑到她面前去,恨不得将自己那一张令人厌恶的脸与她的脸融合在一起,仿佛可以因此变得不那么丑陋。浮萍忽地站起来:“我何必了解你?我只需知道你是胡安的舅舅这一件事。”周成终于大笑道:“哦,我就知道是我那个小外甥害了你,害你以为他爱你!所以你便不明不白为他守起身来了——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浮萍不知是气的,或是冷的在打颤。她只是咬着牙,压迫自己绝不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来咬上自己的手腕一口,把眼睛睁着来瞪他时,他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双唇上淡淡的红色,在他眼中那是令人沉迷的红。于是周成将手放在她的唇边,指腹间染上一抹红后又放在浮萍的眼皮上擦了擦,便把她一张白色的脸擦上了一片红色,正如那个日本灯笼转动之间,浮萍转过脸来,同时伸手来扯住他已不断压下来的肩膀,紧接着,是他的脸,是他近在咫尺间的气息,他忽地替她在她的臂膀上恨恨地咬了一口。浮萍痛的立即呼喊出来,又或者她呼喊的并不是这样一份疼痛,而只是在回应胡安那一句:“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但她却看见开着的小窗台飘进雪来,把那一个个亮着微光的日本灯笼打湿了。周成的幻影随之猛然地倒了下来,于是她高昂的呼喊,近似求救般的呼喊——终于一同被暴雪淹没了。

忆一场 游过往(下)

浮萍与胡安相识不久时曾随着胡安到过一趟广州。他父亲为他买了船票,他便为着她再买了一票,他父亲劝说他到广州去谈贸易,他却劝说她跟着他到广州的轮渡上来过生。那时正值六月份,天津最热的时节,他在家里闷了件长大褂正中午乘车路过市面到舞场去,推开一屏大门,直走到楼上浮萍的房间里。他将票面放在她的五尺桌上,在梳妆镜里盯着她那一张正上颜色的脸:“明天凌晨的船,晚上早些睡吧,我天亮就来接你。”浮萍如今还记着这般清晰,是由于胡安在轮渡上亲手送她的一个雕花戒指至今仍锁在他称呼为“小箱笼”的匣子里,他选的大了,只能戴到她的拇指上,她后来常常说戴起来显得十分老气——因此她一次也没有戴过。浮萍随着他乘上轮渡当天便下了雨,夏季下的雨是湿冷的,忽地拍在人的脸上,像一根根小刺似的把人昏沉的意识扎得很清醒。胡安与她对坐在船间的甲板上,胡安问她:“你好像不常坐轮渡。”浮萍笑道:“您好像什么都知道。”胡安道:“你皱了皱眉头,因为晕船很痛苦么?又或者是与我一块坐船才痛苦。”浮萍便不说话了。她记着她痴痴地朝着海面上望,直到轮渡驶出一大段路程,胡安回过脸来看着她时,张着嘴便把一腔酸水都倒在了船板上。浮萍当时几乎吓得脸色铁青,直至他前仰后呕一番后重又扬起脸来看她,笑道:“可我是晕船的。”

驶到广州去的轮渡在海面上停停歇歇,得要两天左右。胡安在轮渡里要了两个相邻的小隔间,隔间内各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张铺上软垫的小红木座椅,其中一间隔间的红木座椅上放了一盒栗子糖。浮萍第一次推门推到另一间没有放糖的隔间去,胡安道:“姐姐推错了。”浮萍当下莫名地气结,冷着脸还以为他是在那暗讽她的年龄,实际女人一旦过了特定的年龄段来,便会指责起一切与年龄有关的玩笑话。可胡安是不知情的,他站起身来,将她引到另一间隔间去,笑着说道:“小床边上有铃,你需要什么东西拉一下吩咐人送来。”浮萍道:“我并不需要什么东西。”而后又见他扭了身走了,方叫住他:“今日您过生。”胡安点了点头,又回过身来往她的小隔间里走进去了。在床沿边上坐上,他忽地抓住她飘忽的眼睛对望:“我上次过是三年前,和莺莺一块过。”浮萍道:“您和莺莺相识很久。”胡安道:“不久,长不过两年罢。”浮萍进到隔间里,把门留上一条缝,船板小窗外的光线隐隐照进来。浮萍记得胡安的脸在灰蒙蒙的光线下亦是很分明的,每一种神色都在他的脸上深刻地显现出来——那是一张阴郁又多情的脸。于是浮萍便悟出太多情的男人实际是最无情的,把一点点情爱均匀地分布给很多人,每个人都得到同样的,不值一提的爱。后来浮萍自胡安与她分离,也会梦见这般残忍的梦境,亦是那片流水般的朱红色,爱佳在红里头问他:“你与浮萍小姐相识很久?”胡安只是淡淡地回了她的话:“不久,长不过五年罢。”

爱佳的脸是一张虚像。浮萍有时梦见她,只是梦见一张清白的模糊的小玉圆盘,鼻子眼睛化成一个个小尖,轻轻地抵在胡安的脸上,肩颈上,有时便与胡安的脸纠缠成另一片温柔的幻象。直至那日浮萍终于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的脸,除此白帘子下的她的脸,那仿佛又是另一个爱佳。她在雪地里固执地淋着雪,雪细细地不住拍打在她瘦小的背脊上,与她的短绒旗扣披肩交织、融合出一朵朵水花来。浮萍忽地走过去,打开伞来遮她,跟着她走起来,她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就叫□□佳,只知道她是见过她的——在那间绸布店里。爱佳终于抬起脸来看她,又低下去,只是问她:“你要到哪儿去?”浮萍回道:“不知道,你呢?”爱佳道:“哦,到前头去搭车。”浮萍道:“你淋着雪去搭车,应该把车开到这来接你。”爱佳怔了怔,便不再与她说话了。浮萍撑着她走过很长的一段路面,走到前头一大片白色的空地上,车子正在那等着她,虚弱的灯亮着,直照在她更为虚弱的一张脸上。爱佳回过脸对她说道:“谢谢你。”浮萍只是点了点头。那是莺莺死的隔日,她将莺莺的死托付在信里寄到了遥远的上海去。小报童去后,她扭回身来,便看见了另一具飘浮的鬼魂,她立即将自己无意之间对她的憎恨掐死在一把伞下,她恨很多人,但永远是不必憎恨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亦是那时爱佳住了住脚,她又转过自己那张清白的脸,忽地微笑道:“我叫□□佳。”浮萍唤她:“宋爱佳小姐。”爱佳仿佛对她挥了挥手:“一块儿乘车吧,你要到哪儿去呢?”浮萍恍恍惚惚之间,竟一块与她乘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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