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卿伊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是“好”还是“不好”,或者是根本害羞到没有回答?最后画面只剩下父皇那张慈祥的笑脸,还有他幽深的目光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在这殿上与她静默地对视。
如果父皇知道她今日的所做所言,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骄傲满足,还是也会狰狞起面孔骂她不肖子孙?
那时候父皇的眼神当中,是不是也包含着她空自负聪明却无奈生为女儿身的怜悯与遗憾?
所以默许她读书,默许她骑射;却也热切地盼望着她教养弟弟,盼望她能够早早地嫁人。父皇既想给她希望,又不想让她因为结局不尽如人意太过于失望。
他曾经引导她将自己的梦想与抱负倾注在昭儿的身上,从而能够间接地成全她那全部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诸位爱卿,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关卿伊就站在龙椅的正前方,从高处俯视着下面,等来的是长久的静默。
“无本,便退朝吧。”关卿伊淡淡地说,“今日诸位爱卿累了,本宫也累了。今日让诸位爱卿见了我皇家的家事,见笑了。还望诸位只关心自己应尽之责,省得越俎代庖,反为不美。”
“臣等告退。”
关卿伊把眼光从殿下撤回来,重新投到肖月明的身上:“太后,您累了吗?”
肖月明自打下面高呼“长公主千岁”的时候就已经露出颓态,到最后只能是扶着那把椅子兀自强撑着最后的脸面。关卿伊走近两步,看着她眼角无论如何妆饰都掩盖不住的细纹,还有那艳红嘴唇上皱起的破皮。
关卿伊叹息道:“太后,您老了。”
“哀家、哀家……”
“您无德、无才,如今连最后能引以为傲的美貌也已经没有了。”关卿伊声音凉薄,“您真可怜啊,除了大陈太后这个名号,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她冷淡地望着肖月明茫然而痛苦的双眸:“太后,回寿华宫去吧,您已经没有其他的了。”
“关卿伊!”肖月明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她凄厉地尖叫着,“关卿伊!如果关克昭死了,这龙椅还得是我儿子来坐!你不过暂且鸠占鹊巢,有什么好得意的!”
关卿伊笑了笑:“本宫赢了今日这一次,来日也会赢到底。肖月明,你以为,本宫还会不敢坐那个位置吗?”
“你痴人做梦!”
“痴人至少有梦可做。肖太后,您的梦已经碎成粉末了,拼不全了。”
关卿伊说完,不再想再与她多废话:“将太后娘娘送回寿华宫吧。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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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龙殿之前,芳草先为她多披了一件衣服,提防着外头的萧瑟秋风冰寒刺骨。
秋天的宫城里也不复繁花似锦,宫墙两边高高出头的树杈上叶子已经大多转黄转红,是另样的姹紫嫣红。
“父皇,您一定没想到吧,儿臣如今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儿臣只是靠自己,也可以做到了。”关卿伊小声地念叨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只是可惜春天已经过了,已经不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景了。”
“卿伊!”
关卿伊循声望过去,沈纯站在宫墙下,一身浅色衣衫在朱红宫墙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清雅纯粹。
一阵风吹过,将一片染红的叶子吹落下来,落在了沈纯乌黑的发顶。
第26章 千树万树梨花开
关卿伊走上前去,轻轻柔柔地将沈纯头顶上那片红叶取下来,道:“你怎么来了?”
沈纯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迎上去两步:“我已经醒了,在殿里头就睡不着,心里搁着事自然又坐不住,所以赶快出来瞧瞧你这边情况还好不好。不过我看这样子,应该是一切都顺利着了?”
关卿伊“嗯”了一声,笑着答道:“当然了。托纯儿的福,一切都很顺利的。”
“也是,我方才也看到肖太后从金龙殿里头出来了。见到她当时是一脸的颓丧灰败,也便觉得大概你应该是成功了。”沈纯点点头,又问,“那你现在还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要去处理政事?或者那么早起,现在要回揽月殿休息吗?”
关卿伊摇了摇头,说:“我还得先去看看昭儿那边,尤其是我那个做皇后的弟媳妇性子按照常理来讲虽然也算说是温柔和顺,但说到底还是有个没有什么主见的。昭儿这下重病,她便更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了,我还是得亲自去稳稳她的情绪。”
“你说得对,可别连她也一起病倒了。那样你便更要焦头烂额了。”沈纯道,“那要不然我……我还是先回揽月殿了?”
关卿伊牵住她的手:“你来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去吧。或者你是还困倦着,那你先去回揽月殿睡也好。”
“我不困,那我跟你一起过去。”
两个人挽着手一起在宫墙根慢慢悠悠地走着。
秋风飒爽,每一次起风都带下来一枝头的红黄树叶。宫里头的太监们在这个时节也不得不勤奋起来,一下一下地把落在道路中央的枯叶扫到角落里,防止贵人们见了心烦,也防止突然一时脚滑摔了跟头。
关卿伊突然开口道:“纯儿,你看这些个枝头的树叶也是颜色各异,比起春天里开的花朵倒也是不逊色几分了。”
沈纯闻言一愣,只是愣愣地答道:“卿伊是刚才突然有什么心事吗?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你倒还真是了解我。”关卿伊低着脸笑道,“刚才确实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沈纯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刚才在金龙殿上与群臣争辩的时候突然间有感而发吗?”
“也算是吧。”关卿伊说,“在我站在龙椅旁边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沈纯瞬间愣在了原地。关卿伊就这样被她一下子拽在了原地,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她:“怎么了?这个想法果真有那么异想天开?就连纯儿你也觉得惊世骇俗吗?”
沈纯摇摇头,继续跟上她的脚步,忍不住微笑着问:“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因为你刚才突然这样说感到很是惊讶,所以我就在想你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是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还有我父皇。”关卿伊轻声地念叨着,“我现在觉得,我父皇当年或许是真的认为我有堪当大任的能力。但是他深切地明白我是个女子,永远只能做个公主,所以才从来没有把我考虑到继任之人的名列之中。当年我也没觉得什么,但如今我半被逼迫地走到这个地步,我便又觉得,既然我有这个能耐,我为什么不去做?”
沈纯愈发感到又是惊奇又是惊喜:“那你现在……你现在对陛下又是怎样看呢?”
“他迟早是要醒过来的。我可以让他继续坐稳这个皇位,但这朝政之事我却不打算再抽手出来了。”关卿伊语气坚定地说,“这件事情,就算昭儿不许,我也是绝对不会回旋心意的。”
沈纯望着关卿伊,她的目光看着一片落叶从枝头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然后在风中盘旋飞舞飘然落地。
“你觉得我会成功吗?你觉得他会同意吗?”关卿伊轻声问道,“如果昭儿不能够理解我甚至与我反目成仇,我就算还可以是大陈的长公主,却也只是个空有名号的无依无靠的普通妇人了。”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沈纯说,“就算你褪去了所有的名号与光环,你也还是那个雄才大略胸有沟壑的关卿伊。这样的你已经足够在这世间安身立命了。”
“可如果是作为一个能参与朝政的长公主,我还能做到更多。”
沈纯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关卿伊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纯儿,我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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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两个跨进屋里头的时候,皇后正坐在床边亲自给关克昭喂着汤药。听到脚步声,她侧过头来看,连忙把汤药碗放在一边宫女手中的托盘上,起身行礼道:“见过皇长姐。”
“不用,你快起来吧。”关卿伊轻轻摆了摆手,“皇帝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太医上次是昨天晚上过来的,今天还没来得及来过。”皇后答道,“昨儿个晚上的时候,太医们说的是皇上现在病情还是很稳定的,只是还是要好好将养许久的。这段时间还是要好好有劳皇长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