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哥警惕地后退几步。他找回了自己的护身甲,脑中更是筑起了更厚更坚实的城防,哪会继续任其摆布。
“可怜的暖玉……”虚明摇头叹息,道,“你负了她那么多次,仍是安享富贵,妻妾成群。她不过负了你一次,便自责愧疚得无法偷生。人与人,真是太不同了……”
“你到底是谁?”听到暖玉竟然有负于己,三阿哥立时竖起了一身的刺,高声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和暖玉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他是将虚明看作了诱使暖玉负心的情敌。
他这番作态,虚明瞧在眼里,真是既可鄙,又可怜,以及荒诞入骨的悲凉。“我什么也不是。”虚明又重复道,“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欠下的债没有还清,只能游荡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等到一了百了的那天,多一刻,老天也不会允许我停留。当太阳一出来,大风一吹,就会消逝在空气中,连一缕青烟也留不下,好像我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虚明讲得轻描淡写,明知是唬人,三阿哥却心生惧意,哪敢继续追问,畏缩地又后退几步。
这样一个人,暖玉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且一往而情深,至死不悔?虚明虽然想不通,但仍尊重暖玉最后的心愿,将斩下的头发与匣子包在了一起,然后负在背上,提脚便往外走。
“慢着!”三阿哥忍不住叫道,“你要把暖玉带哪去?”他不敢要求虚明留下暖玉,这一点自知之明,他勉强还有。
虚明顿住,隔了片刻才道:“五台山,云水观。若有空,来找她说说话,或许,这样她就很开心很知足了。”
霎时间,虚明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人去殿空,三阿哥仍呆呆傻傻地立在那,任心痛如刀绞,一动不动。殿外,清风匝地,寒鸦栖树,殿内,佛像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眼睑低垂,祥和而悲悯地俯视苍生,姿势都未换过一下。
“普渡众生?你算是哪门子的神仙?”胤祉有气无处洒,转而恨上了这尊泥像。胸口跳跃着一团邪火,灼痛的只有他一人。这不公平!三阿哥抓起桌上的烛火,将殿内可燃之物尽数点着,却听身后一人喝道:“住手!”
怎么这里还有人?三阿哥手一抖,猛地转身,却见后殿突然出现一个清癯的中年人。火光高举,映得佛殿满室皆红,赫然可见那人的一脸怒容,粗布儒服,丰神隽爽,一看就是个儒雅端方的饱学之士。
三阿哥是众皇子中最醉心于汉学的,好与文人雅士往来,向以尊师重道自许。然而这会,他却一无崇文重礼之心,脑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刚才的事,决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一想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曝于人前,骨子里的狼性当即沸腾起来。
那中年人见他忽然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吓得慌忙逃命,这么一个逃,一个追,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久病初愈,在大殿内围着佛像绕了几圈,既追不上,也甩不脱。未几,火势渐盛,烤炙得头发都起了卷,那中年人赶紧跑出佛殿,忽地站住在台阶上,三阿哥立时扑上去扼了他的脖颈,要将其活活掐死。无奈胤祉力有不逮,直掐得那中年人满颊潮红,两眼翻白,一时间却也难令其速死。那中年人挣扎无果,双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似在指着什么,胤祉余光一瞥,瞬即全身僵硬,骇得七魂飞了六魄,手一失力,那中年人滚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夜幕底下,略见局促的庭院里,火把通明,亮如永昼。火光之后,满满当当地排列了一队队兵甲齐备的步军将士,那一张张混杂了各式表情的脸,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可怜作为现场绝对焦点的三阿哥,斗然惨遭众人围观指点,已然懵住了,茫然地站在那,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势单力孤。他适才太全神贯注于毁灭行迹,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异动,此刻,他甚至不敢试想一下,这些人来了多久了?
老半天,打头的九门提督、内大臣纳什才想起了行礼,身后的步兵们如梦方觉,跟着稀稀拉拉地跪下请安。
“三哥,你没事罢?”八阿哥胤禩从后面赶上来,关切地问。三阿哥睁圆了眼,指着地上的中年人道:“放火烧寺的元凶,拿下他!”
话音未落,人群中好一阵窃窃私语。眼见为实,人们所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赤脚、乱发、狼狈、癫狂的恶人,差点扼死另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
“冤枉!”那中年人才喊了一声。三阿哥厉眼一瞪纳什,纳什会意,抬手一挥,手下两个兵士已将那中年人摁住,简单粗暴地绑了完事。那中年人又叫道:“我死没什么,赶紧救火,不可让此千年古刹毁于一炬!”兵士就手抓了把泥塞进他嘴里,用布条封了口。
八阿哥面沉如水,道:“来人,救火!”然而并无军士听命而行。一阵尴尬的静默后,纳什才开口道:“没听到八爷的话么?救火!”一声令下,众兵将立时开动,有去寻水源的,也有砍了新鲜树枝或拿起其他就手可用之物,拍打扑灭火焰的,一片混乱。
秋天本就风干物燥,极其燃烧,加之火起已久,风助火势,人们根本连佛殿的大门都无法靠近了。八阿哥招手让刘青、卫武近前,附耳说了几句,两人当即不顾火光冲面,打头冲了进去。受到鼓舞,也有几个胆壮的随后跟进去。不一会儿,所有人便均退了出来,直嚷嚷着,火太大,没得救了。他们的须发衣裤皆有烤焦燃着的,众人忙上前帮其扑灭火星。现场人声鼎沸,谁都没注意到,刘卫二人第一时间跑向胤禩,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又过片刻,将庙宇前后巡查了一遍的□□江悄悄走到八阿哥身侧,也只是摇了摇头。八阿哥眉头深锁,脸色却已松弛了些。
话说下午与马起云分手之后,八阿哥果然等在阜成门内,直到马起云将那三人领来。刘青、卫武长年在东北大山里狩猎,最是精通追踪搜捕之术,当下嗅着气味,循着车辙印子追出城去,□□江则负责联络传讯。临行前,八阿哥特意嘱咐,路上要特别留意寺庙道观,即便追上了马车,只须悄悄盯着,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三人悉数离开之后,八阿哥才又骑马缓行,与马起云慢慢晃回了三贝勒府。
见了宋太平,八阿哥只说还有事要与三阿哥商议,宋太平即去通报。未及,府中便吵翻了天,宋太平惊慌失措跑来说道,三阿哥失踪了。八阿哥提醒他冷静回想一下,三哥是否只是有事外出了。宋太平断然否认,一口咬定是那老道士搞鬼,掳劫了三阿哥,不然也不会一同消失了。没了三阿哥这根顶梁柱,三贝勒府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连三福晋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所有家人纷纷出外寻找。
这时,便多亏了有八阿哥在场稳定人心,筹谋对策。经过厉害分析,众人一致认同,此事必须立即报知九门提督衙门,无论是三阿哥自己出走,还是遭人绑架,靠府里这么点人手是无所作为的。
九门提督纳什一接报案,当即传令九门守将严密监防一切可疑人事。一盏茶还未凉透,阜成门守将已回报说,一个时辰之前,有一少年驾车出城,因手持三贝勒之通关文书,没有仔细搜查马车。宋太平听了,迷惑道:“怎么不是个老道士?”纳什问道:“什么道士?”宋太平道:“一个叫杨道昇的道士,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纳什沉吟不语。八阿哥却道:“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追究那人是谁,而是弄清楚那人出了阜成门,究竟去了哪。是直接离京而去了,还是仍逗留在外城之内。偌大的外城,百姓混居,品流复杂,搜捕一个人又谈何容易。”纳什一挥手,着人先行探路,随后点了二百军士,亲自出城寻人。八阿哥与宋太平亦各自带上府里的侍卫,一起出发。
才出了阜成门,探路者已从外城回来报说,是有一持三贝勒印信之人从广安门出京了。纳什略松口气,离开京城,反而好办了。于是大队人马立刻快马加鞭,往城外飞驰。来到京郊,再也无法明确马车去向,纳什只得祭出最朴实的法子,每到一处叉路口,便分一半人马各自前行。
在赶路途中,□□江不露痕迹地混进队伍,把追踪到的马车动向告诉了八阿哥。马车一直在向西南方行驶,京城西郊的寺庙有好些,但那个方位上,只有百里外的一座云居寺。八阿哥再三确认,中途有否换人换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再无犹豫,一路想尽各种方法借口,将纳什一行人往云居寺带去。虽然虚明素来说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一回,好歹赌一把罢,输了也没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