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德妃哀痛于五公主少年早逝,终日以泪洗面,以致伤及己身,面容憔悴,清瘦不少。四阿哥夫妇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额娘……”胤禛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五妹之事的结果,我们谁也不愿看到。如今逝者已矣,生者犹可追。悠悠是我们请来的,可眼下她被舜安颜诬告,我们应该说出事实,为她洗清不白之冤……”
“不用说了!”德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若非她,夷儿现下还好好地陪着我。让我为她求情,不可能!你们一个个,谁也不许插手这件案子,我要她给五儿偿命!”德妃的手一个个指过去,最后落在刚刚进门的十四阿哥胤祯身上。十四一惊,扫了眼表情复杂的众人,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默不作声地坐到德妃身边。
胤禛仍努力作最后一搏,争辩道:“额娘,当初是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最后利用了悠悠的仁善之心,才终于说服她治疗五妹。悠悠事先早已告知手术的风险,我们怎能因结果不尽如人意,便生害人之心,这不是过河拆桥,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你这是与母妃说话的口气?”德妃冷冷的望着这个并不甚亲的儿子,那目光立时刺痛了四阿哥,他明白对话到此为止了。
四贝勒自出生后,便由以贤名著世的故孝懿皇后佟佳氏抚养,佟贵妃是康熙的表妹,佟佳氏在朝中势力颇大,有“佟半朝”之称。直到康熙二十八年佟贵妃薨逝,长到十二岁的胤禛才又回到德妃身边。所以姓佟的隆科多只是他一个人的舅舅,舜安颜只是他一个人的表弟,德妃没跟他算结错亲的账,他倒教训起自己的母妃来了。
这时,四福晋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尽好话,德妃的脸色才缓和些。既然闹了个不愉快,四阿哥夫妇只好匆匆告辞。
临走,四阿哥瞥了眼十四,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地靠着德妃,不由心生不满,十四却有恃无恐地笑了笑。这几年时间,十四变得尤其厉害,每次见面,仿佛都与上一次有些不同,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胤禛发觉越来越看不透十四的心思,过去那个听他喊一声便抖抖缩缩的弟弟是找不见了。
回至府中,一走进书房,四贝勒挥手便摔了书案上的天青色笔洗。清水洒了满地,把夫妇二人的衣襟下摆都溅湿了。
四福晋微微一笑,宛如对着一个无故发脾气的任性孩子,转身叫人收拾并端了茶来,亲自奉与他道:“你何苦顶撞额娘。”胤禛道:“真不明白,额娘何时变得如此偏激。”也不接茶,自顾自道:“还有十四弟,枉他总把与悠悠打小的交情挂在嘴边,适才却不帮忙说一句话。”四福晋只道:“喝口茶消消气。”四阿哥转头望一眼妻子,道:“额娘向日颇看重你,你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四福晋终于放下压手杯,道:“我能说什么?”四阿哥道:“你一直陪着五妹,当天山庄里到底发生何事,你最清楚。只要有一个在场的庄外人站出来,便不致任由舜安颜颠倒黑白。”四福晋淡淡打断道:“我的话,皇阿玛会信?”四阿哥登时哑口无言。
在胤禛低头饮茶并思索的当口,四福晋又道:“你心已经乱了,自然看不清皇阿玛的心意。皇上既然认为五妹之死有可疑,为何迟迟不让宗人府开审,更不见老宫人给五妹验明死因。”
“皇阿玛是在等。”四贝勒爷脸色一沉,眼帘微垂,定定地望着水中浮沉的茶叶,目光就像幽静悒郁的深潭,不会让人看到那下面的惊涛骇浪,尽管表面还宁静着。“等裕王府和江南的反应。”
“你终于想到这一层了。”四福晋点头道,“皇阿玛是明君圣主,定然明辨是非曲直,岂能受宵小之辈蛊惑,虽是借题发挥,相信他不会为难悠然格格的。只消裕王爷和悠悠的父亲甘愿服低,上书请罪,自然就会放了悠悠的。”
四阿哥笑着摇摇头:“当年皇阿玛派我去江南查陈案,言语之间便很忌讳江南地方官员抱成一团,致使地方势力坐大。可惜奔波多时,我只查出了一个知府贪墨案。其实陈容声小小知府,何须一个皇子出面料理,统领一方兵马并与朝中权贵有裙带关系的江苏巡抚才是皇阿玛最在意的,陈容声顶多算他一条臂膀而已。难怪皇阿玛坚持让悠悠进京入宫了。明德只这一个独生女,她又受裕皇叔器重,真是很好的一枚质子。”
四福晋又道:“拎清此事的轻重,你该知道如何举措方才适当了罢。”
“只是,连累了悠悠……”四阿哥颓然坐倒,只觉从未有过的懊恼,愧疚,后悔,“这事的起因毕竟由我而起,即便事件了结了,她又如何面对家人……”
“悠然格格怕也称不上无辜受累罢。”四福晋忽然道,语气略显冷漠,“她三年前入京便是为了参加选秀,与皇室联姻,如此一来,皇阿玛又何须再惦念着江南的平安,可她偏偏错过了入选之期,怎不教人猜疑?”
“联姻?或许是个法子……”四贝勒沉吟道。
四福晋又道:“若还是三年前,轻易选上个皇子大福晋自然不在话下。事到如今,时移世易,她既惹了官非,无复往日清白,今年的八旗选秀,怕是连参选都难了。”
四阿哥想起西山与悠悠的对话,突然笑道:“话扯远了。别说悠悠根本不愿意,即便她肯了,谁能干得出这等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勾当来。”他又道:“明天我得跑趟乾清宫,想必皇阿玛也在等我一个交待。”
“你预备如何交待?”四福晋问他。
“照实说。”四贝勒答道。
话虽如此,四贝勒连着三天请求面圣,都未受到召见。
另一边,要数京城中谁最为悠悠焦急上火,莫过于裕亲王福全,然而裕王府这十日里却异常平静。王府朱门紧闭,行人稀落,毒辣辣的日头底下,晒得那些石砖石狮都泛起了一层刺眼的白光。明明热得要生出火来的天气,光看一眼那三间兽头大门,便予人森森然之感。
这时一骑从街东拐出,鞍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直接由西角门飞奔而入,行了一射之地,那骑马青年便跳下地来,任小厮牵了马去,一路大步流星经过正房大院,从两旁抄手游廊穿过来到一个月洞门前,迎面遇上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青年不由长舒口气,顾不得礼数,边抹着额上的汗珠子边道:“忠叔,事态有变,我得赶紧向王爷面呈。”那被喊做忠叔的中年人二话不说,立时当前领路,青年紧紧跟上。
亲王府邸,自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忠叔尽引他往府后偏僻处去,道:“王爷风寒未愈,现在后府花园的花厅中休养。”青年接口道:“王爷贵体染恙,正需静心安神,偏偏这个时候出了这么件事,唉……”忠叔道:“事已至此,后悔固然无用,埋怨亦是无用,只盼王爷能宽慰些,勿要偏执一端才是。”青年听出他言下似有指责之意,笑道:“格格今年才十五岁,年少气盛,难免有行差踏错之时,只有实实地栽上几个跟头,才能学会仔细稳妥,哪个少年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忠叔回首看他一眼,不再言语。青年颔首一笑,此人正是悠悠带进京城来的智囊,李四智。
行不久,从一片叠翠锦嶂的太湖石中曲曲折折地绕出来,便是王府花园了,只见沿途尽是佳木葱茏,奇花烂灼,怪石嶙峋,清水潺湲,种种美景,观之不尽。
李四智回顾路边一块石碣,题着华林园三个字,不由会心一笑,想起三年前悠悠初次领着他们五人来此园中游逛,明明一个小丫头,却负手摇头晃脑装着大人样地评价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正寻思前事,忽抬头望见前面翠竹千竿,掩映着数楹修舍,中间羊肠一条卵石砌的甬道,道上立着一对太监,不见其它执事太监或侍卫。想来这里便是裕亲王保重调养的闲处。
李四智这些天常有进出,无需通禀便直入内堂,就见裕亲王只着便服躺在乘凉的枕榻上,暑气蒸人,他额角淌着汗,身上却还搭着一袭薄被。福全的相貌本就略显悲苦,况连连遭遇三灾八难的,劳怯成疾,气弱血亏,刚到知天命的岁数,竟已现了垂垂老态。一时间,李四智都不忍心打扰他小憩。福全却已察觉,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目,一直候在榻边的奴婢忙扶他稍稍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