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31)

作者:谢堂前u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待悠悠走开,这才露出床上平躺的中年女子。自三日前,太医暗示母亲进入弥留,他每次来探,只不过见证着母亲一点点的油尽灯枯,一日老过一日。如今,那张秀丽的面庞,已被疾患折磨得不成人形,颧骨突起,皮肤亦是郁郁寡欢的苍白色,从头到脚,唯一还透出些许生机的,就只剩那双不复黑白分明的眼睛了。而此刻,它们正死死盯住胤祥,浑浊,怨毒,目眦欲裂,仿佛要将他生生咬碎……随着烛泪一滴滴地滚落,渐渐的,泛黄的眼白蒙上了一层轻雾,空洞无神。或许是药起作用了。敬嫔嗫嗫地开始讲胡话,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双手竟可竖起,在空气中乱舞,似在摸索什么。

十三跪倒床前,接住额娘的手,颤声道:“额娘,儿子在这,您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咱还和以前一样,带着简宁、舒宁她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额娘?……”敬嫔迟疑着问,突然间癫狂了般地又哭又笑,“简宁……舒宁,哈哈,儿子!”

“是,我在这,儿子在这陪着您。”

敬嫔噎了声,喉咙中嗡嗡的却发不出声响来。她伸手去抚十三的脸庞,轻轻地摩娑着爱意,双目却空荡荡的,似乎无法聚焦视物。“儿,子……”她艰难地一字字道。“是,额娘,您有什么吩咐。”十三急切着应,脸上亲抚的手却忽地一僵,没等他回过神,就被冷冰冰的一个巴掌掀翻在地。“狗东西,凭你也敢冒充我儿子,滚!”敬嫔倏地坐了起身,眉发倒竖,指着榻下完全懵住的十三破口大骂,骂完又哭,“谁也别想骗我,儿子,还我儿子……是我没用,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呜……让我知道了是谁偷藏我儿子,活着报不了仇,我死也不瞑目,做鬼也放不过你……儿子!……”

悠悠显然未料到药性如此激烈,大吃一惊。年仅十四的胤祥何曾经过此事,以为娘亲已是回光返照,不由泪水盈眶,扑上去抱住母亲,不让她锤打自己:“额娘……你病糊涂了!我是胤祥,我就是你的儿子啊,娘!”

“谁是你娘?你又是谁的儿子?”敬嫔发了疯似的拼命挣脱,喝道,“来人,快将这该死的奴才拉下去,立时杖毙了……”

“不行!”悠悠抢前捂住她的嘴,命令十三道:“制住她,不能让她把人都招过来……”谁料敬嫔猛咬一口,血如泉涌:“咬死你,我咬死你!”悠悠大骇,慌忙松开了手,处理伤指。

“为什么……”十三却已撑不住理智,只是抱着母亲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怎么会……”

“额娘!”只听一声尖叫,简宁一头冲进来,不由分说,搂着敬嫔就是抱头痛哭。

步荻站在一旁,眼圈泛红,门口亦是人头攒动。因为悠悠曾下了死令,治疗之时,宫娥太监,谁也不许迈进西暖阁中一步,是以尽管阁中吵闹,大家却无一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连见八公主、步荻小姐破了禁令,大家这才忍不住聚到门口一探究竟,但都不敢发出声响。

“饶命,大人饶命……”中了邪的敬嫔,突然间蜷缩起身子,惊恐万分地往床角钻,眼见退无可退,竟而咚咚地不住磕头求饶,“奴婢再也不敢了,不报仇,不要儿子了……饶命啊肖大人,奴婢知错了……”

敬嫔不知惧怕什么,竟吓得面如死灰,嘴角一道殷红色血痕,鲜艳得更是森然恐怖。十三瞧在眼里,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只苦了简宁,声嘶力竭地越哭越凶,几乎晕过去。

悠悠眼疾手快,一根金针刺在敬嫔昏睡穴上,便撇开她不理,走到门口,沉声道:“性命攸关之事,是你们凑热闹的地方么?是不是真有人挨了板子,你们才会有记性?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人群登时噤若寒蝉,作鸟兽散。悠悠回头看见步荻,说话更是严厉:“步荻,我叫你看住这小丫头,你是怎么做的事,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听着,我不说第二次,赶紧把她拉出去,管好底下的无谓人。”

步荻诺诺道:“敬嫔娘娘叫得如此凄惨,我一时情急才……”

“你凭什么乱骂人?”简宁伏在床沿,揪着十三衣襟,呜咽道:“哥,额娘是怎么了,晌午还好好儿的……都是她害的,她与那云格格是一伙的,咱不要她治了,额娘……”

针下没多久,敬嫔眼神一散,终于安静下来,只是不时傻笑几声,迷迷糊糊地哼起了小曲。

“八公主。”悠悠本待与她讲理,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目光却是落在简宁头顶,一支白玉镂雕梨花簪上。简宁泪眼婆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步荻拉将出去了。悠悠调匀呼吸,对十三道:“还有你,你也请罢。”

看见简宁被带走,胤祥俨然清醒了些。“你究竟给额娘喝了什么?”他放开痴痴呆呆的母亲,端起一只药碗,一嗅之下,勃然大怒,“酒?你竟然给她灌酒!额娘她连一滴的酒量都没有,你竟一口气给她硬灌了三大碗!我倒要请教,你学的是哪家的医理,开的是哪门子的良药?你……你是救人还是害人?”饶是十三厚道,此时业已气得浑身发颤,眼中怒火随时可能压制不住,喷薄而出,总算瞥见悠悠伤指犹在滴血,才竭力忍耐着。若换作旁的太医,还噜苏什么,早就着人轰出去了。

悠悠什么阵仗没见过,更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病人家属也有,何况连发脾气都如此克制的十三。她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我做事时,不喜欢跟人罗嗦。你若实在不愿离开,那就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否则后果自负。”

十三指着母亲:“怎么,也想一针把我刺倒?”

“在你积郁成疾,日日失眠以至形容枯槁如你母亲之前,倒还不必那么麻烦。不过,脸上小小一针,令到舌头瘫痪个三四天,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什么?舌瘫……”

只要她愿意,短短一句话,再横的人,也能被嗝应得好似囫囵吞了一只活苍蝇。

摊开针囊,点燃酒精灯,悠悠已然替敬嫔宽衣解带,因避嫌,十三不得已只好偏头走远。轻烟起处,只见她左手执针,右手取艾草自脚底往上,慢慢熏炙各大要穴,每炙完一路经络,就见金光一闪,金针分毫不差地刺封住穴位,随手一弹,轻轻颤动,熠熠生辉。“挡着光了,走远点!”悠悠瞥见十三明明满腹疑惑,却生怕惊扰而强自按捺的样子,不禁想笑,“治疗之时,容不得半点差错。光线不够,一不小心刺到别的穴位上,可就万事休矣。”十三当然不敢反驳。

耳听得敬嫔犹自轻哼,句不成句,曲不成曲,依稀便是那首江南乡谣的调子。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浓浓的烧艾味,醇醇的酒香,在烛影摇红的发酵下,纠缠晕染成一幅幅久远韵长的画面。胤祥仿佛喝醉了般,脚虚站不稳,有些恍惚。“酒?……”

“酒——可是个好东西!”少年一仰脖干完,得意地一亮空荡荡的海碗,浓得化不开的笑容,足叫天地为之一黯。昔日那个卓然超群的五阿哥,有气焰,但不嚣张,那份实实在在的霸气,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堕为灼灼伤人的跋扈,他却掌握得刚刚好。“痛快!三大碗灌下肚,便是冰天雪地,光着膀子照样抡枪使剑。上马逐鹿,单手擒虎,全都不在话下。”

搁这气场里,底下围坐一圈的小弟们,早震得只剩瞪眼呆看的份了。略过众人,自然也包括心痒痒的十三,五阿哥独独抱过了当年的小卿云。

那时的她,堪堪五岁出头,小小的个子,竟似浑然不觉五阿哥所谓的摄人气场。不得不赞叹,五阿哥真个好眼光。惟有此二人合于一幅画中,各显各的惊才绝艳,相得益彰,谁也压不下谁的风彩。谁能断言,一定就天无二日?

“想喝?”

“五哥哥,你何时也学了姑姑妇人家的婆婆妈妈?”卿云下巴一翘,偏不受他逗。

“好,你尝一口。”

卿云审视着五阿哥推过来的大碗酒,伸出细细一根食指,蘸着喳么了一口,“甜丝丝儿的。”她放心地喝了满满一口,才抹抹嘴巴,酒劲噌地窜将上来了,热辣辣的火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兀自逞强道:“真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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