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不再犹疑,疾步冲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榻前,大声哭叫“皇阿玛”。已在弥留之际的康熙似有所觉,悠然醒转,蜡黄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潮。众人心中清楚,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康熙微微一动手指,床边泪流满面的李德全立时会意,从他枕边取出了一方木盒,并示意小太监去请内大臣进来,宣读遗诏。
稍等的一刹那,康熙忽然急喘几口气,全身痉挛,翻了白眼。十四大惊而起,正要叫太医,偏头却发现悠悠捧着药碗就站在不远处。触到十四的目光,悠悠便即走到榻前,伸手搭在康熙右腕上,轻道:“没了脉搏。”李德全忙掀开明黄幔帐,去喊太医。悠悠俯身将耳贴在康熙胸口,探听是否还有心跳,外间的太医已闻声赶来,十四忙侧身让开路。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时,悠悠却在不动声色间,把一粒小小的红色药丸悄悄滑入康熙口中,低头附耳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说完便即站起,没有一人发现她的举动。
几位太医立时接过了悠悠的活,上下望闻问切一番,最终确诊无误,方才向外宣告:皇上驾崩了。山崩海啸的嚎啕声骤然而发,跪在屋外的阿哥臣子纷纷抢进来,捶胸顿足地高声恸哭,一个比一个嘶声力竭,全情投入。谁也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人悄没声息地反向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暂居的兰藻斋,悠悠取出一管洞箫,打开窗户,坐在月光之下,手指按孔,吹起了一首曲子。
遥遥渺渺的夜风,将箫声远远送了出去,一直飘到了角楼之上,已是极低极细,几不可闻。尚沉浸在重逢之喜中的卿云,乍然听见箫声,却是身子一僵,如遭重锤击中后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胤禩也是“咦”了一声,细细分辨曲调,只觉清丽婉转,十分动人。
听了一阵,胤禩发觉卿云古怪异常,问道:“怎么了?”卿云本是靠在胤禩身上,这时忽的用力揪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有点害怕……”胤禩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轻道:“那咱们回家罢。”当下携了卿云的手,转身下楼。卿云一步三回头,望向那箫声传来的地方,看到的却唯有漆黑一团,心中的惊疑不由更盛。
常态
有的人看破生死,从此自由自在,没有羁绊;有的人经历死亡,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有的人目击死亡,从此却变得暴戾无常,性情乖张……不管如何改变,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凡是与死亡近距离打过照面的人,身心的一部分死去之时,也有一部分在重生。而这样的改变,发生在静悄悄之中,只有天知、地知。
生命作最后挣扎的一刻,躯体却感觉到一股热量骤然从嘴而入,盘踞在胸腹间,宛如一只大手按在身上,轻轻安抚下了全身的痉挛,一切归于平静。
这便是死亡么?康熙心想。虽然他此时目不能视物,但双耳却清楚听见了一人在说:“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既然尚有知觉,那是否意味着,他还活着?康熙心头窃喜,可接着便听见太医宣告:“万岁爷驾崩。”急得便想起身大声反驳“朕还没死呢”,可惜他不但口不能言,四肢更是无法动弹,只能听着周围一片哭声,无可奈何。
只哭得一阵,便有大臣宣读早已写好的遗诏,传位于十四阿哥胤祯。哭声顿时止歇,众人山呼万岁,叩拜新皇。康熙又惊又怒,自己明明好好活着,这班臣子竟这样急着拥立新君。他恨透了面前这帮糊涂蛋,真想一跃而起,每人赏他两个大耳刮子。盛怒之下,更生惧意,难道自己一代圣君,竟会落个活敛入棺,生闷而死的下场吗?当即也顾不得生气,只盼爱子哀父离丧,悲痛之中能来面前恸哭一番,然后发现自己仍在人世。
然而,哭声渐渐变得稀落,刚刚奉诏嗣位的十四打发诸大臣去料理后事,又命太监将不省人事的李德全抬走,霎时间,御前便只剩下了德妃和他自己的福晋,九阿哥与十阿哥两兄弟,以及几位心腹大臣。
大臣们纷纷唱和荣登大宝之喜,十阿哥也一拍十四的肩膀,道:“恭喜你美梦成真,如愿以偿了,十四弟。想来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喊你十四弟。”由于适才哭得动情,现下略略平复心境,他的话声中仍带着哭腔。十四也是按了按十阿哥的肩膀,神色郑重道:“众兄弟的高恩厚义,胤祯决不敢忘。”
十阿哥叹了口气,耳听德妃哭声不绝,不禁眼圈又是一红,心中难过,颤声道:“兄弟加冕登基之后,弟妹自然成了皇后,德母妃亦当尊为太后,我与八哥都是没了额娘的人,从今而后也会视若亲母,尽孝侍奉……”
“现下还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九阿哥打断道,“幸好皇上及时赶回京城,未生大乱。此前为了以策万全,除了几位年幼弟弟,其他有嫌隙的阿哥一进园子,就都被我们派人看管了起来。是放是留,便请皇上立即拿个主意。”
十四听见他突然改了称呼,竟是一怔,颇为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声静气道:“那就继续看着。等先皇发丧后,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们出来哭灵守丧。”如今众皇子中,幽禁的幽禁,贬斥的贬斥,还可能威胁到他的,便只剩三阿哥与四阿哥两个人了。反正关两个也是关,多关几个也是关,索性一齐看管起来,这才万无一失。直到此刻,十四才真正体味到,自己已是“皇上”,并刚刚发布了帝王生涯的第一条命令,如此奇妙而特别的滋味,令他不觉嘴角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只听“啊”地一声轻呼,德妃便晕死了过去。十四一呆,尚未反应过来,却发现余下数人亦是脸色煞白,惊恐万分,直楞楞地望着自己身后。十四讶然失色,缓缓转过身去,定睛看清眼前景象,顿时也吓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石像。
一炷香时间已到,康熙慢慢坐起身来,默默检视又能活动自如的四肢,然后走下床来,竟是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更胜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康熙一言不发,只是夺过了十四手中的遗诏,撕个粉碎。十四阿哥的美梦,只持续了一炷香时间。
到了第二日,彻夜未眠的胤禩已觉察出异常,既未听见丧钟,又不见人发来讣闻,一切都显得太过风平浪静了。
旭日东升,宫里忽传众臣上朝,并隆重其事地将视政之地设在了太和殿。胤禩在人群中巡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老九、老十与十四,却见三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均是失魂落魄之状。不等胤禩开口询问,鞭声响彻三声,众人唰地跪了一地。胤禩微抬眼眸斜觑,便瞧见了一夜之间奇迹般地病痛全消的康熙,在太监簇拥下,昂首挺胸走上高台,落座龙椅之中,目露精光一瞥,胤禩赶紧低下了头。
皇帝昨夜病危之事,虽已封锁消息,但满朝文武多少也捕捉到一丝风声,闹得人心惶惶。直到此刻康熙亲自现身,众人方知是虚惊一场。
下朝后,满腹疑窦的胤禩正欲找十四他们问个究竟,却被一个太监追上,口传圣上密旨,令所有皇子无故不得多于二人私下集会。此外更有四名太监随他回府,不论走到哪里,都紧粘在身后。胤禩无奈避进寝室,四人这才识趣止步。
这会儿已日上三竿,但马背颠簸近十天,疲累不堪的卿云仍在酣睡。胤禩换下朝服暖帽,坐在床边沉吟片刻,开门叫来管家,称福晋身子不适,速去请太医。此等小事其实根本不必劳动一府管家,管家立时会意,亲自去太医院请人打探。那四个太监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谨遵圣谕,将八府上一应见闻,事无巨细,尽皆记取在心。
待胤禩再关门回屋,卿云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睡眼,和衣而起。胤禩口中道:“时候尚早,多睡会儿。”暗递了个眼色,卿云便应道:“你夜里也未曾睡踏实,陪我躺一会儿。”胤禩当即脱鞋上了床榻,放下帷帐,小声将心中的疑团合盘托出。
两人相对默然,隔了一阵,胤禩道:“我瞧皇阿玛的气色好得有些过分,透着诡异。思来想去,必是昨夜出了什么变故。可惜我现在被看得甚紧,也没法向十弟他们问个清楚。”卿云踌躇再三,问道:“你确定皇上已病得奄奄一息,无药可救了?会不会是他有意试探你们……”胤禩断然否定这种猜想,说道:“皇阿玛进入弥留,入气渐渐少于出气,是我亲眼所见。若是太医们断错诊,也不可能众口一词,同时出错。况且,昨夜当值的太医里,有两个都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