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发生很多事情,忽然有一天,他被母妃关在屋里好几天,再打开门,整个宫里只剩他和母妃,到处冷清清空荡荡的。他当了皇帝,就是以前父皇坐的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大椅子。他很害怕,他很想见父皇和哥哥姐姐们,他哭着求母妃,可是母妃很吓人,不让他哭。偌大的皇宫阴森森的,他每天晚上躺在龙床上都做噩梦,然后哭着醒来。
他很想父皇,很想哥哥姐姐,尤其想叶殊。在这个皇宫里,他很孤独,现在是,从前也是。母妃整日都很忙,很少关心他。父皇从不去络锦宫,偶尔见到一面,才会问他几句。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好多岁,没人爱理他这个小萝卜头。回想他走过的十几年,除了母妃,只有叶殊曾走近过他,温暖过他。可是她死了。她嫁给七哥,然后被大火烧死了。天知道他哭成什么样子。他很后悔,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要叫她一声姐姐。
猛地扑到叶殊怀里,季文卓哭得打颤,像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叶殊呆愣一下,终究没有把他推开,她静静坐在那里,让他哭吧。
床上的黑衣人挣扎着爬起来,翻下床跪在地上看着她,这一番折腾,伤口处又有很多血流出来。
叶殊抬头看着他,认出他就是户部尚书王明远,当年和顺子进京救简双的时候,还曾在仓储衙门里求过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一身黑衣和阴沉沉的眼睛,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叶小姐!”王明远俯身,“在下王明远,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还请小姐放过文卓,在下愿带他远走万里,再不踏进中原一步!”
季文卓担惊受怕好几天,哭着哭着睡过去,叶殊扶着他倚在榻边上,站起身。
两眼目光灼灼紧盯着王明远,叶殊抽出腰间长剑,冷笑着看着他,咬牙切齿道:“王大人说错了吧,我们恐怕不只是一面之缘!”
王明远目光陡然一颤,闪过一丝凌厉,又慢慢沉寂下来,瘫坐在地上,苦笑道:“原来叶小姐已经认出在下。”
“师父待我有如生父!杀父之仇,我怎么能不记得!”叶殊挑起长剑对着他,眼眶红热起来,银柏林里那痛彻心扉的一幕又涌上眼帘,直疼得泪水掉下来。一支羽箭穿刺过胸口,师父他喷出一蓬鲜血,仰面倒下去,身上的白袍都被鲜血染红。高高的银柏树上,那一个手握苍弓的黑衣人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的,满是冰冷与凌厉。
“清和国师,是我杀的……”王明远目光颤抖了几下,看着叶殊,“叶小姐你杀了我吧!只是请你放过文卓,他是无辜的。”
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叶殊红着眼睛瞪视着他,冷冷道:“我自然要杀了你!你该死!”
长剑一挥,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疼吗?这是你应得的!”叶殊面色狠厉,紧握长剑刺到底,透体而过。
王明远闷哼一声,两眼充血看着叶殊,倒了下去。
右手一挑,叶殊抽出长剑,她刺的是他胸前空穴。
血淋淋的长剑掉落到地上,叶殊双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失声痛哭。
她是很想他死。可是他死了,没人能护送季文卓安全逃离这里。
把浅云叫进来,给王明远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起来。两天以后的夜里,叶殊悄悄送他们走。
金水江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船,东边不远就是入海口。
王明远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什么话都没说。
季文卓一身破烂衣服,鼓鼓囊囊的,里面却是厚实温暖的棉袄。默默咬了半天嘴唇,他扑上前去抱住叶殊,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叶殊笑了。
远远看着那条小船渐渐消失不见,叶殊转身看着几个女兵,面色冷肃:“把这件事忘了,永远不要提起!”
“是!”浅云等人低头行礼,看着叶殊眼里那冷厉的光芒,不由得有些害怕。
连夜回到营地,叶殊担心季文泰认出她的字迹,让浅云代笔写了一封信,派遣士兵送到城里,要他亲手交给季文泰。
信上说,萧王爷被扣押在京城里,只要他们放人,柔西即刻撤兵,否则两军兵戎相见。
168
渐到傍晚的时候,缠连几天的小雪终于停了,西天那边层层的云块间依稀露出浅淡的光亮,整个皇宫灰惨惨的,透着些凄凉。
“王爷!”莫荏一溜小跑过来,脸上的惊慌无以言表。
季文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大步走进洗心阁。
殿堂正中的明黄宝座上,西太后端坐在那里,眼帘半垂,面色安详,身着太后紫金凤袍,彩凤祥云纹罩衫,两手安然交握着放在膝上,似乎吃了什么药,已然是去了。
后面跟进来的士兵们低声吸气,唏嘘不已。
“皇上呢?”季文泰满脸冷峻,沉声问道。
“回殿下,属下打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到太后一人,并、并未见到皇上踪影!”莫荏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道,“赵副将已经派人将各个宫门封锁起来,四处搜查,一有消息,马上汇报给王爷!”
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季文泰握了很久的双手松下来,又淡淡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整个皇宫混乱一天,宫女太监跑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不过死的最多的还是禁卫军。清理完尸体,到处都有宫女太监端着铜盆踏着乱雪清洗满地斑驳的鲜血,一有穿军服的士兵走过,就吓得跪伏到地上,浑身颤抖。
昭阳殿到广德门的白石长道上,鲜血最多,一滩滩凝黑的鲜血曝满雪白的大地,还有一道道尸体拖过的痕迹。黑色夜枭不时飞过,发出一声声刮骨磨牙的凄厉叫声。
广德门外面,一个银灰盔甲的男子跪坐在雪地上,怀里抱着一具早已冷却多时的尸体,面目凄凉,双眼空洞。四周围着一圈灰衣灰甲士兵,闪亮亮的钢刀长矛直指向他,将他困在正中。
“王爷!禁军统领李晏起已经抓到了!”赵麟看到季文泰走来,连忙跪地汇报。
四周士兵一听说王爷来了,连忙向后退开几步,让出一条道。
季文泰走过来站定,看到李晏起怀里抱着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沉着脸问:“是谁杀的李大学士?”
“回王爷!攻城之前李大人在此呼叫开宫门,城楼上突然跑出来十几名禁卫军,属下保不及,李大人被当场射杀。”
李晏起依然呆愣在那里,泪水滴答往下落,怔怔地看着父亲身上插满的羽箭,血早已经流干了,眼帘紧闭着,眼角堆满层叠的皱纹,苍白的头发上沾满血水,凝结成一块块血色的冰。
“李晏起,你可知罪?”季文泰负手而立,声音冰冷。
没有回应,季文泰皱起眉头:“李晏起,本王在问你话。”
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到地上,李晏起抬手擦着他的脸,把鲜血擦干净,把白发拢到脑后。抬头看了季文泰一眼,他冷冷笑道:“敢问平王殿下,李晏起何罪之有?”
“大胆!”赵麟一脚把他踹到地上,长刀一挥架到他脖子上,“大胆逆贼,竟敢对王爷无礼!”
“逆贼?逆贼?哈哈哈哈!”李晏起似乎没看到那把雪亮长刀,颤巍巍从地上坐起来,仰天长笑。
季文泰慢慢走前一步,低头目光直视着他,淡淡道:“侍卫说,抓到你的时候,你被关在西北角房里。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李晏起无话可说!”李晏起移开目光看向前方,冷笑着哼了一声。
“你父亲接应本王进城,立了大功,可他被你的手下射杀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季文泰目光炯炯。已经给他机会了,如果他不傻,那么现在他就应该说他是被西太后囚禁起来,禁卫军脱离他的控制。李大学士已经死了,立下大功的人没有保护好,是他的过错,他想留下李晏起一命,至少给老李家留个后。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晏起无话可说!”李晏起紧抿嘴角,依旧笑得一脸嘲讽。
季文泰看他一眼,很失望。男子汉大丈夫,即使不能明辨忠奸,至少也要能屈能伸,绝不会是他这个熊样。
“真是不知好歹!”赵麟一脚踏到李晏起背上,又把长刀架上去。
“住手!住手!”忽然间一阵凄惨的哭喊声传来,宫门里跑出来一个水蓝衣裙的华装女子,一头撞开赵麟,跪下地去抱住李晏起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