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莎的功夫虽算不上顶尖,却也十分不错,尤其是那一柄长长的鹿骨鞭,神勇无敌。族民们都敬她爱她,也有不少年轻小伙子想要娶她,日日夜夜跑到她窗下唱情歌,伊兰莎却纷纷都拒绝了。不是她不想嫁,只是她心里早已住了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别人。在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红木小匣子,天天摆在床头,里面是一根长长的草编的鞭子,早已干枯灰白不像样子,她却舍不得丢掉。
自从季国边疆战乱四起,不只是周边百姓不好过,他们在绿洲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绿洲现在也能种一点粮食,却远不够吃,战乱一起,周边村民都逃难去了,没有人能提供他们粮食。于是伊兰莎他们铤而走险,开始带着银钱到一些远的地方去购买粮食。再后来西北战局继续恶化,牵扯到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很多流民都吃不上饭,凄惨地死在路边。如今又是隆冬季节,流民无家可归,命途惨淡。想到当初若不是有他们帮助,只怕绿洲里的人也活不下去,于是伊兰莎决定打开大门,让那些流民也住进来。
随着流民越聚越多,粮食一日日锐减,恐怕过不多久大家就都要饿死。没办法,伊兰莎就开始打起那些军用粮草的主意,上次就盯上纥丹大营的粮草库,先去探探路,做好万全的准备,回头又去买了四十多匹马,准备拉粮食。
听到这里,杨廷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日他和小尹三个人去买马,看到的那四十几匹马可能就是伊兰莎定的。
清冷而明亮的月色下,伊兰莎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闪动着璀璨的光芒。杨廷侧首看着她,一时间有些梦幻的感觉。这么多年时间一晃而过,曾经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女孩早已长大,变得成熟而坚强,妖娆又美艳,几乎要晃花了他的眼。
看到杨廷紧紧盯着自己,伊兰莎眨眨眼睛闪过一丝诙谐,抿唇笑道:“怎么,认不出我了?”
杨廷有些受不住她那热烈的目光,转开头笑道:“当然认得!”
“我就知道!”伊兰莎甜甜地瞟他一眼,“你要是敢把我忘了,我一定不饶你!”
杨廷闻言朗声笑起来,俊朗的侧脸线条变得柔和几分。他转头看着伊兰莎,沉吟一会儿,问道:“伊兰莎,那天……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伊兰莎咬咬唇角,垂下头:“我是嫃颜的人,是你们的对头,我怕给你惹麻烦……”
杨廷不禁动容,没想到当日里季文熙那一席话,她都听到心里去了。抬手抚摸她的发丝,杨廷无奈地叹气:“傻姑娘……”
伊兰莎抓住他的手抱着,不管不顾地钻到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问道:“杨廷……你成亲吗?”
杨廷闻言微微一愣,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憋着笑道:“没有。”
“哦……”伊兰莎声音里透出一丝欢快,再接再厉地问道,“那……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唇角的笑意越发深起来,杨廷搂住她,笑道:“有。”
“哦……”伊兰莎闷着头蠕动一下,过了半晌,探出头来脸庞红彤彤地问道:“是谁呀?”
杨廷低头看着她,笑而不语,看着她那亮晶晶的大眼睛,翘挺的小鼻子,还有红润润的樱桃小唇,一时情难自禁,吻了上去。
夜色清冷,西边一轮圆月却明亮而温柔,洒下满地朦胧的月光,宁静而美好。
渐渐到沙漠边上,杨廷向伊兰莎告别,这次得来的粮食应该够他们坚持一阵子,让她好好在绿洲里待着,不要乱跑,等到雁沙关战事一结束,他就来找她。
伊兰莎笑着点头,嘱咐他要小心一点。
解下两匹马,杨廷和小尹打马飞奔,一路往雁沙关赶去。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许持指着远处那一片灰色的潮水,惊声大呼。
杨廷连忙端起瞭望镜瞄向远处,剑锋一般的双眉越皱越紧,几乎要拧作一团。
昨夜烧了纥丹的粮草,城外敌军已经乱成一团,看纥丹的苗头,可能是准备撤军。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庆幸,远处却突然又出现大批兵马,放眼一观,少说也有五万之数,万千骑人马潮水一般奔涌而来,看那汹涌澎湃的气势,几乎要将这雁沙关整个吞没一样。
城头上把守的士兵都是一脸愣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胜利就要在望,为何情况又急转直下?那一大拨敌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嫃颜骑兵。”良久,杨廷放下瞭望镜。他远远地望着那一面海青色的旗子上,一个“蒙”字迎风招展,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是嫃颜的兵马?”刘光易大惊失色,怎么都没想到嫃颜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当年万国大典上,勒川还曾向元武皇帝保证,十年之内秋毫无犯,如今看到大季边关垂垂危矣,便又跑来落井下石?
“呔!我就说那帮胡虏蛮子信不过!豺狗不吃肉,那还是豺狗吗?”闻讯而来的邓旭一拳头砸在城墙上,气得直瞪眼。
如果说先前嫃颜骑兵还没有出现的时候,纥丹撤兵,城外只剩下坨坨国兵马,那么他们顶多再耗上三两日,雁沙关便可解围。然而现在可好,纥丹还未去,又来了嫃颜,三国联军共围一城,难道真的是天要亡雁沙关?
目光注视着远处越聚越多的兵马,杨廷紧抿着嘴唇,心下里忽然间涌起一种沧桑的无力感。昨夜他们兵行险招,冒死前去毁掉纥丹的粮草,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护下雁沙关,只要能守到平王季文泰平定京城,必然会派援军前来接应。可是如今,城外汇集三国兵马,雁沙关已成为他们的瓮中之物,只怕等不到援军来的那一天了。
想起来昨夜,离别多年重又见到伊兰莎,他觉得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算不上什么。本想打完这场仗,他就可以去找伊兰莎,告诉她,她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好姑娘。不再羞涩,不再矜持,就那样大大方方地告诉她,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然而天总不能随人愿,月亮也不能想圆就圆,这场战争结束,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活在这世上。前路坎坷,或许他们注定有缘无分。
他后悔了,后悔昨夜吻了她,给了她不该有的希望,又许了她不该有的诺言。或许他就该沉默下去,不和她见面,不和她相认,不和她缱绻缠绵,互诉衷肠。那样,她也不会再痛苦。
他恨自己,恨自己有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远处兵马越奔越近,杨廷紧握拳头,转过身看着那一双双满是忧虑又期待的目光,心下沉痛万分。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他们都把他当做神一样看待,他们信任他,仰慕他,尊崇他,以为只要有他在,雁沙关就不会陷落,再困难的战争他们都将会胜利。然而他终究不是神,他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能用微薄的兵力去抵挡住三国围攻。
原本还骄傲地以为,自己的到来能救雁沙关于水火之间,却也不过是将死亡时间延迟了一会儿。杨廷唇角慢慢勾起一丝自嘲,眼神却逐渐冰冷起来,不管怎样,不管是谁,想要轻松拿下雁沙关,绝没有那么容易!想要踏上季国的领土,那他们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即使赢也只能得到一座空城!
“将军!不管你怎么做,末将誓死追随!”邓旭眼含热泪单膝跪地,咬着牙根一字字说道。
刘光易和许持也跪下来,望着杨廷,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们都了解杨廷,了解他们挚爱的将军,他们从心底里拥护他,爱戴他,愿为他赴汤蹈火,不置微词,即便是他要带他们去送死。
杨廷默默看着他们,重重点头,扶起三人,沉声道:“去把关内城门打开,想逃的百姓就让他们逃吧。杀几头牛,现在就让伙事营准备饭食……”
紧抿着唇,杨廷忍住喉间的堵,继续道:“让兄弟们饱食一顿,我们出城!”
刘光易三人拱手行礼,转身匆匆离去,不敢抬头,怕让人看到满脸泪水。
午间饭食十分丰盛,没有人多问,也没有人喧哗,士兵们埋头闷吃,沉默无语。城外面那如海一般的围军他们都看到了,不用多说什么,当了这么些年的兵,边疆之地经年战乱不休,谁都知道这一餐饱饭过后,意味着什么。季国的兵制三年一轮,每过三年就会调遣地方,从关外到关内,从西北到东南,直到老了残了打不动仗,才能返回家乡。然而自从季国内的叛军作乱以后,各地兵马已经很久都没有调动过,尤其是像雁沙关这样的边陲重地。有很多士兵在这里从少年长到成年,从黑发变成白头,不知道守过多少年。他们已经记不清故乡的月色是什么样子,但是这苍凉广漠万野边陲的清冷月色,却已深深刻印在他们心间,清冷中透着一点点温柔,那就是他们第二个故乡的月色,就是这雁沙关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