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娅最近频繁活动,直至前夜彻底不归,那就是最明显的信号,明显到无需再隐瞒——这一次他们不会再留他。强悍残暴的嫃颜部落曾立下誓约,十年之内对大季国边疆秋毫无犯;塞北吐浑部落已被扫荡到关外三百里之外,元气大伤;东北塍州的黑水蛮夷被打退回黑水河以东,再不敢接近黑水岭一步;唯一还有隐患的西北纥丹国又与西太后私下里达成约定,现在的他对于朝廷来说已经没用了,留着他反而会变成季国目前稳定平衡局势的最大威胁。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纥丹国这次发动十万大军袭击肃州,其目的就在于要把他和他的死忠部下一网打尽,为姚氏一派巩固朝政消除掉隐患。只要他死了,姚氏一派就不用再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构成威胁,也不用再担心他会阵前倒戈,重新站到季文泰那边去。而作为同等的回报,朝廷将会放弃雁沙关以西所有土地,二十万顷戈壁滩连带十万多顷草原,一起划归到纥丹国的版图,纥丹也将终于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水源,塔北的河套地区。
既然这次注定要决一死战,那就痛痛快快大战一场吧!想到这里,季文熙心中释然,唇角又挑起原来那满是不屑的笑容,刀削一般俊朗的脸上写满英勇的无畏和自信。
纥丹国抱着平扫疆域的心态来,这一战以后,如果纥丹赢了的话,那这十多万顷的肃州之地就将成为他们新的领地。只要他带着士兵们离开肃州城往东走,纥丹必然不会强攻肃州城,那样子即使打下来也不过是一座焦土遍地颓壁残垣的废城,没有丝毫用处。倒不如等到战乱结束以后,季国朝廷的檄文下来,整个肃州城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不必费吹灰之力。所以不用担心肃州城会遭受战乱,只要他们走了,肃州城也就安全了。
季文熙回头看看已经被远远甩在后方的那座不高的城池,苍茫广阔的戈壁滩上,那一座孤立的城池凌然面对着边疆肆虐无情的飞沙和风暴,灰色老旧的城墙上写满数百年沧桑和变袭,然而不变的,是那永不退却的坚决与绝然耸立的不屈,怎样失去的,就要怎样讨回来,那是大季国的城池,永远不会改变。
掉转马头,季文熙缓缓举起右手,让队伍停下来。苍茫广阔的戈壁滩上,万千士兵静静站在那里,眼里闪烁着光芒,等候聆听训话。
“士兵们!”季文熙翻身下马,右手握在腰间长剑上,声音洪亮,“知道等候在我们前方的,是什么吗?”
没有人说话,一阵风轻轻吹过,吹起地面上的一层浮土飞扬,带起士兵们帽盔上的红缨,轻轻飘动。季文熙默默注视着那些士兵,那一张张年轻又黑瘦的脸庞,那一个个挺拔又坚决的身影,他们正处在最好最强盛的年华,可是他即将带他们走上血腥的沙场,或许再也回不来。他们是大季国最优秀的战士,是大季国最勇猛最忠诚的部队,他们曾保卫过皇城的安危,平定过南函的叛乱,征伐过塞外异族的侵袭,悍守过辽荒北地的疆土,他们都是大季国的功臣!他们并没用做错过什么,可是季国的朝廷却最终抛弃他们,只因为他们效忠的不是姚氏一党,却是他,季文熙。
就因为跟着他,所以他们都走上绝路,再难在夹缝里生存。
眼里不觉潮湿起来,季文熙压下满腹悲愤,沉声道:“士兵们!等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比我们以前经历过的所有战役都要艰难!”
用上最大的音量,他面容严肃而坚决:“纥丹国出动十万戎骑来围剿我们,势必要把我们全部灭掉,一个不剩!我们不能拖累城中百姓,所以我带着你们出城,我们要一路往东走,一直走到戈壁滩深处,在那里和敌人展开一场殊死决战!我们只有一万兵力,我们没有粮草补充,我们也不会有援军。因为朝廷怀疑我拥兵自重,怀疑我对朝廷不忠,怀疑你们是我的叛军,所以要把我们全部灭掉。因为跟着我,所以你们都活不成 !”
默默看着一脸惊骇的士兵们,季文熙慢慢说着,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们都是大季国最勇敢最忠诚的士兵,是大季国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现在你们陷入绝境,是季国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前方是九死一生的战场,或许只有死亡,连一生都没有。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愿意留下来的,那就跟着我走向那一片厮杀的战场,用鲜血和生命去和敌人拼死决战,上了战场,就绝不允许害怕和退缩!不愿留下的,现在可以掉头回肃州城里,以后安安稳稳做一名普通百姓,远离是非,远离战场,本分度日。”
“现在想走的可以离开,我不会怪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季文熙说完,在万千士兵面前弯下腰,深深鞠躬。
风静静的,苍凉的戈壁滩也静静的,万千士兵默默看着他们的殿下,面上有惊讶,有犹豫,有彷徨,有怀疑,却最终都汇集成一种表情,那就是英勇无畏的坚决。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万千士兵紧咬嘴唇,毅然拔出腰间长刀,重重单膝跪下,用满腔最洪亮的声音厮声呐喊道:“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
……
如海潮一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高昂激烈地冲击着碧蓝的云霄,连苍茫的大地也为之震动。
季文熙默默看着他的士兵们,心下升腾起满腔骄傲,那就是他的军队,不怕流血,不怕死亡,勇猛无畏,豪气干云!那就是他的军队。
眼里闪过一丝泪光,转瞬即逝,季文熙翻身上马,右手一挥,大声道:“士兵们!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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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报——”
随着一声声长呼,一个灰衣纥丹士兵打马疾驰着奔进纥丹戎骑先头部队营地,满身狼狈滚落下马,疾步奔进大军营帐。
“可汗!大事不好!二王子……”灰衣的士兵单膝跪在地上,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满是惊慌与害怕,“二王子战死了!”
穆迟可汗轰然站起来,几乎带翻身前案桌,大步向前走去一把抓住士兵的领口,把他提离地面,目眦欲裂,声如洪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二、二王子他战死了……”灰衣的士兵吓得浑身抖得像筛糠,额头上冷汗不住往外冒。
穆迟可汗脸色瞬间暴怒起来,劈手就把那个士兵扔到一旁,转身抬脚踹翻案桌,怒声骂道:“混账东西!”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穆迟可汗胸前剧烈起伏着,一颗心像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让他忍不住疼痛和暴躁:“珀罗呢?马上把他给我叫来!”
趴在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士兵连忙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穆迟可汗两眼喷火,像一头暴躁的雄狮一般走来走去,猛然间抓起宝剑就大步往营帐外走去。
这一场混战已经差不多结束,纥丹骑兵死伤惨重,一千季军逃跑向东,不知所踪。
珀罗大王子静静坐在马上,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浓黑的云层,身后披风在风中飞扬,银白的战袍丝毫不沾血迹,干净整洁,尊贵优雅。
“王子殿下!”一个心腹将领从后方悄悄打马过来,附耳低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请殿下放心!”
珀罗大王子眉毛略微一扬,露出一丝轻淡的笑意,举起右手,带着士兵们打马往营地走去。
远远看到珀罗大王子回营地,看着他翻身下马,看着他慢悠悠笑盈盈地走过来,穆迟可汗心下里忽然升起阵阵冷意,侵骨一般的寒冷。
浓黑的眉毛纠作一团,穆迟可汗怒声呵斥道:“珀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米伽呢?他在哪里?”
“父汗。”珀罗面上带着微笑,一步步慢慢走过来,右手抬到胸前,十分优雅地弯腰行礼,“二弟他死了,父汗还请节哀顺变。”
穆迟可汗满腔怒意升腾:“你说什么?你这个畜生!不是你去打前锋吗,米伽怎么会死?你这畜生竟然敢骗我,米伽他到底在哪?”
珀罗大王子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又慢慢冷笑起来,下巴微扬,后面两个灰衣士兵抬着一个担架过来,轻轻放在地上,一个士兵小心翼翼掀开上面盖着的沾满鲜血的银白斗篷,只见躺在上面的人,正是米伽二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