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觉得自己手里的碗在颤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杀。
当“老妇人”一脸不耐烦地一伸手把头发连同海棠绿叶的发髻抓下来,露出光可鉴人的秃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何止是碗,世界观都想自杀了。
你说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怎么会连异装癖这种设置也有呢?
还没等她表示一下复杂的心情,老家伙一抬头看见她端的小碗,白眼一翻,嚷嚷:“这么小的碗怎么够吃?”抬手就拿了一个巨大的汤碗,把锅里的饭一股脑都盛了,堆得岗尖。只给文臻留了半碗饭的量。
文臻还没坐下来,老家伙已经落筷如风。
“好猪蹄,表皮软糯弹牙,瘦肉香嫩,蹄筋滑润,啖肉尽而香气犹存唇舌之间,猪蹄的腴美和筋道尽在其中。”
“好青椒鸡蛋,青椒脆爽,鸡蛋鲜嫩,微辣香咸滋味饱满,小菜可见大心思。”
“好猪肝!猪肝嫩滑是为君,菌笋之鲜便如臣,君臣相济,妙味天成。”
“好豆角,豆角久煮显老,少煮带毒,能将豆角制得这般清新脆鲜,微甜回甘,火候之道,已臻大家。”
一顿饭就听见他巴拉巴拉说话,还不影响吃饭。速度极快,文臻这边饭才吃三口,他老人家已经搁了筷子。
不过他并没有像那些初尝文臻厨艺的人,吃得盆满钵满,相反,他每样菜也只吃几口,饭更是只选了最为香软的部分浅尝辄止,吃饭时的速度和优雅不成正比,形体和胃口也不成正比。
吃完筷子一丢,喝道:“上茶!”
文臻头也不抬,递给他一碗……米汤。
老头一顿,若无其事接过,如品茶一般,从容啜饮一口。
他还真认认真真喝了三口,才开始……吐槽。
“猪脚近骨处肉微紧,应该有短暂窖藏,不是今日刚刚屠宰。”
“豆角有几根微韧,应该是昨日午后采摘。”
“青椒应该是城西白头山附近土地所种,此地土力略薄,种出的青椒辣度有余水分不足,不如城南我们家那块地种出的青椒多矣。”
“至于鸡蛋……如果那鸡能喂点松子那就更好了。”
“唔唔。”文臻随便点头敷衍他。
“吃饱了,我走了。”老头起身,目光在小布包上扫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坦然向外走。
文臻没起身,笑眯眯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但一般其实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你不开伙就行。”
“闻家这种厨王家族,会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间万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无旁骛,一群沉浸在争权夺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绝伦的菜来?”老头呵呵一笑,“今晚这顿,已经是自从我不能下厨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发觉了,老头看似行动利落,但是一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震颤。
一个热爱厨艺的厨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便满身绮罗,终究难免英雄末路的凄凉。
文臻并没有探问,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开始收拾碗筷,随随便便,如同对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儿再来,早饭想吃什么?”
“蟹黄汤包。”
“好啊,您老记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几只蟹来。”
“汤包!”
“好的,早餐时间辰时一刻,请准时前往餐厅,过时不候。”
老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着他像一只笨拙又灵活的熊,爬过高墙,穿过迎春花丛,不见了。
过了一会,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过一会,隔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夜里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别理会。”
“哦?”
“不过如果你自己院子里有什么异常,你还是要理一理的。”
“哦!”
第十九章 夜半恶客
老头走了,文臻开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闻家护送(监视)上京,到时候偌大车队,有闻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难度岂不是比现在难一百倍?
闻老太太说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挂在显眼处,自然会有人混入护送队伍,伺机送她离开,但是她却没有把命运寄托在陌生人身上的习惯。
她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护卫不少,月洞门前还有守卫的婆子,想从正规门户走是不行的,然而她还可以翻墙嘛。
默园位置偏僻,这两个院子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墙。
文臻在现代时,舍友太史阑是个锻炼爱好者,而她是其余三个人中唯一能够坚持陪她一起锻炼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下厨是需要好身体的。
尤其没有臂力,无法揉好面,也无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阑,也忍不住夸她是大力萝莉。
她天生一双巧手,和手有关的技艺都天生占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比如除了厨艺之外,她还擅画,但她擅长的画不是那种写意泼墨,也不是花鸟山水,而是更倾向于工笔和临摹,能画以假乱真的3D画。她天生可怕的视力,精细的手指,以及长期打磨厨艺带来的稳定手臂,能够帮她捕捉到图像的精致细微之处并顺利表现出来。
这也是她能够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离开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这些用具都背出来了,此刻也随身带着,就等夜深人静好爬墙。
她也不在那干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动醒来,此时正是夜色最深时,宜逃奔,宜爬墙。
她爬过满是迎春花的高墙,沾了一身细碎金黄。
隔壁院子很大,装饰华丽,此刻夜深人静,依旧灯火通明,老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边一样,没有下人,偏院隐隐也透着灯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里。
文臻并没有多看,好奇心会害死猫。
庭前空荡荡无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从庭前走肯定会被看见,她顺着墙根走,娇小的身形掩在高墙的阴影里。
绕整个院子一圈,从另一边的高墙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这边院子的院门处,忽然偏院门开了,有仆人出来倒水,文臻的背,紧紧贴着院门不动,好在院门有门檐,阴影深重,文臻又换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细看看不出。
那仆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刚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震,门板被砰然敲响!
这一声来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仆人身上,没注意留神门外的动静,更没注意到,这门竟然没锁。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门没锁,一敲之后,便要推开。
屋内老头子的喝骂声忽然炸响。
“大半夜又来罗唣什么!滚!”
推开一线的门吱呀一声,停住,随即一个声音,有点尴尬地道:“老祖宗,儿子今晚给您带来了你最爱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么不白天送来,要这么半夜鬼鬼祟祟?少动乱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说了,就你家丫头那天赋,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滚我命人传唤老六过来,问问他该怎么管教半夜闯老子院子的弟弟!”
门外静了半晌,随即门板砰一声关上。
门后的文臻,抖了抖衣领——一背心的冷汗。
听见门外脚步离开声音,她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刚走了没几步,果然又听见拍门声。
这院子里仆人也有意思,听见敲门都不带探头看一下。
文臻听见这回是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拍门撒娇,声声唤着老祖宗,说孙女儿做噩梦了,求老祖宗当年给她用过的一个安神方子。
里头老头子这回不骂人也不理睬,过了会,噗一声吹熄了灯。
门外女子等了一会,也只能悻悻离去。
文臻抬脚,脚还没放下,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文臻险些把那还没放下来的脚踹在墙上。
还让不让人逃了!
门环却并没有被扣响,一阵衣裳悉碎声之后,一个女声道:“近纯来叩老祖宗安。”
这声音颇年轻,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静,迥然不同前几位夜半恶客的感觉。
里头闻老头没动静,文臻却隐隐看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看来对于这老头子,外头这小姑娘也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