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森没进去,等在了门口。
她慢步走近,神色晦暗不明。
画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个疯子的遗作。灰沉沉的天,高楼耸立,所有色调都是暗沉的,只有一个地方,那是一把雨伞。
伞是鲜红的,亮得如火一般灼人。
“多少钱?”她问。
阮森看着她背影,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很平常的散漫,可微微骗过头来的睫毛都在颤抖。
他忽然想抽烟,没由来的烦躁。
“很贵吧。”阮四清又看向画,轻声笑了一下:“应该的。”
她说:“死了的人,作品都贵。”
死了,都死多少年了。
那还是她从村子里出来的那一年,流浪的小乞儿和疯子大叔。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吧,也确实打着了,命运把他们打到了一块儿。
她冷漠寡言,像是只小豹子,警惕着自己的地盘。可那个人不在意,就地一坐,朝着她抬了抬下巴,眉眼倨傲。
“小孩儿,挺野啊。”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不理,时刻提防。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就这么过了三四个月,从夏天,晃晃悠悠就到了秋天。
“再瞪,再瞪就把你卖掉。”期间他陆陆续续说过很多威胁的话,可夜里还是替她守着,愣是凭着自己人像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吓跑了一堆非主流七彩头发少年。
她想,还是有点用处。所以清静安稳了一段时间,偶尔能接纳他越过三八线,和她瞎聊一会天。
他那个人啊,胡天胡地,嘴上也不把个关,上至国家官家大户,下至流浪猫狗,兴致来了,总要扯上两句。
有时候喝醉了,他又抱着她哭,说:“闺女,这人啊,就得活得清楚明白一点。”
她那会儿,还摸不懂什么叫清楚明白一点,心道:千万别吐我一身。
吐倒是没吐,就是一醉不醒人事,睡了个昏天暗地,连着两天都在打呼噜。大抵他那个人,也没有时间概念这一样东西,即便没醉酒,随随便便扯着身上的棉袄,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只是在那个寒冬,他一睡,就再没醒来。
他告诉过她,他厉害着呢,一幅画,卖几千万那都是少的。
后来她打听过了,是真的,不是骗子。
也许没有人知道那位大师是怎么死的,就知道他的画被炒到了一个高度,千金难求。
她想着,好歹有过一起翻垃圾的情谊,就想着买回来吧,买回来放在身边。
不管多贵,也不管能不能领会他的那些大道理,就当她是个跟风狗。
买就买吧,人啊,有时候不必活得清醒。
饺子和停电
阮四清自己打了车回去,她抱着那画,说钱之后会慢慢转给他。
阮森没再留她吃饭,留也留不住。路过老巷子外面的超市,她买了几罐可乐,还买了卤菜和薯片。
“小阮回来了?”白大爷人精神了,端着个碗,一边给里屋搓麻将的人靠膀子,一边笑着给她打招呼。
阮四清点头,从包里拿出钥匙递给他,道谢过后又听见白大爷说:“吃饭了吗,将就吃点儿?”
里头闹得紧,机麻洗牌的声音滚动着,大爷大妈们你一嘴我一句,还在为刚才的那一局吵得不可开交。
“不了。”她摇摇头,往大院儿走去。
白大爷瞅见她手里的画,虽然被画纸包着,看不清里头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白大爷唏嘘。他心想:前儿张大妈给他说阮四清是作者,今儿就瞧人带着画回来,文化人啊文化人。
“老三,煮碗面来!”有人高声喊。
在白大爷铺子里打麻将的,基本上一打就是一天,上午连着下午,午饭也在他那儿解决,有各种小吃和饭,还有泡面什么的,端看自己吃什么,价格也不贵,还老大一碗。
“来了。”他放下碗筷,抬脚往后面厨房走。
有眼尖的,就问一句:“刚那姑娘是谁啊?”
白大爷说新来的住户。
“嘿,还有姑娘愿意往这儿走呢。”
“关你什么事,看你的牌。”白大爷怼他一句,又是一阵说笑。
这头回了大院的阮四清瞧见张大妈在吃饺子,张大妈一愣,说:“还给你俩专门留着,没成想你倒先回来了,来,正好一块吃。”
阮四清眉眼间有些倦意,她道:“谢谢,吃过了。”
张大妈嘀咕了两句,又扯着嗓子喊:“那你拿点儿回去,晚上也能吃。”
她给阮四清弄了个食盒,透明的,跟饿了么和美团外卖那种一样,里头正正当当放着蒸好的饺子。
“嗨,尝尝也好,咱们这群老大妈手艺还是可以的。”
阮四清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委实浅淡,张大妈用筷子戳了戳牙缝,叹了口气。
这姑娘这性子可怎么找男朋友哦!
这头阮四清开了门,把东西放好,三下五除二就把易拉罐打开,咕噜噜往嘴里灌了一口。
画被她放在桌上,她微抬眼瞧了瞧。
看不懂。
坐了两分钟她也没打算淘米煮饭了,张大妈给的饺子挺多,她就着卤菜可乐就是一顿。
慢悠悠吃完,听着电视剧的声音,困困盹盹往沙发上躺去。
下午眯了一会,不料这一眯就睡到了差不多晚上八点,实在没有菜吃了,她拾掇着洗了个土豆,利落地准备好炒菜。
堪堪把油倒上,抄着铲子就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
“小俞老板,哎哟,可是回来了。”
张大妈筷子刚蘸上辣椒油,乍一眼瞧他进了大院儿,直接搁下碗筷,起身给他拿个了凳子。
放下凳子才想起来要给他添一副碗筷,可这腿还没迈开,就见俞渊揉了揉额角道:“吃过了,你们吃。”
“怎么一个个现在都吃得这么早。”张大妈瞟了一眼挂钟。
“都?”俞渊扬眉。
张大妈扯了扯裤子,努努嘴说:“小阮啊,本来说给你俩一块儿留的,结果她中午回来,估摸着也就十二点,也说吃了。”
“我看她那样,不太像吃了的。”张大妈扔了个饺子进嘴里,砸吧砸吧嘴。
张大妈说完也没觉得尴尬,阮四清可能是不大喜欢吃饺子,也有可能是吃了,买点小菜当零嘴而已,她犯不着觉得阮四清是看不上自己或者是别的什么。
张大妈这人,有时候说话是不好听,但心宽敞着呢。
“我后来还是给她装了一盒子。”张大妈说着就去冰箱里拿出给俞渊留的那份儿,食盒微凉,她递过去:“小俞老板,这是给你留的。”
俞渊笑了笑说:“谢谢您了。”
“客气什么。”张大妈无所谓的摆摆手,转身往饭桌走。
“吃什么啊?”这会子张大妈儿子打了个哈欠出来。
她没答,反而冷笑:“我还以为你死床上了。”
那人一屁股坐下,看着一桌的蒸饺、水煮饺、煎饺,甚至还有和金针菇大白菜一块儿乱炖的饺子,张嘴就要吐。
“怎么又吃这个?”
“回回都说少弄点儿,回回都包这么多,吃了上顿吃下顿。”他抱怨着:“烦都烦死了。”
“老娘求着你吃了?”张大妈举着筷子瞪他:“有本事自个儿做饭去。吃着老娘的东西,还搁这儿叭叭叭的,死皮不要脸。”
他不吭声了。
俞渊觉得头疼,收回视线就往楼上走。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侧身看了一眼,201的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电视的声音。
“您给点资金成吗?”
“我想把这玩意染成绿的。”
???
俞渊正准备转身过去敲门,忽然眉头皱了一下,他退开一步,抿唇轻声喊:“阮小姐?”
里面电视播放的声音停下,传来一阵脚步声。阮四清放下手里的鸭翅,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这才发现自己没关门。
她拉开门:“俞先生。”
俞渊闻着有股炒土豆丝的味儿,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阮四清又问:“什么事?”
她仰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瞳色浅淡,像是蒙了一层雾,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两人对视着,他忽然目光一定。
阮四清穿着一件宽大的粉色短袖,露出来的脖颈细白,甚至锁骨处还有一颗小痣。
俞渊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俞先生?”她蹙眉。
话才说完便觉得有股子酒味,是从俞渊身上传来的。抬眼瞧去,见他眼尾有些发红,双眸不似见过的那般清明,有些泛着水汽的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