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是……”他立马把狄青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瞅着陆辞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陆、陆知州!”
哎哟他滴娘啊!
这么高的官儿,他还是头回挨这么近瞧!
之所以能认出来,还是托陆辞偶尔会来官学巡视的福,但也只是远远看着,根本轮不到他去与陆辞说话,倒是因陆辞的俊俏模样太叫人印象深刻,才记住这脸。
陆辞对类似的反应已彻底习惯了,微笑道:“正是。”
“这小子竟然同您认识?”他不可思议地问了句,又忙改口,竭力摆出最和蔼可亲的态度来:“既然是去送知州,那你直接同我说句不就好了?哪儿能自个儿翻墙去,倘若不小心摔下去,摔出什么毛病来还得了!”
狄青还没听过他这般细声细气,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他最不喜欢的行径就是狐假虎威,最不愿意沾光的人自是陆辞。
单是进官学的恩情,就已够他还上大半辈子的了,哪儿还能再来一回?
谁知陆辞却是轻笑出声,也不作辩驳,而是默认了这人的小小误解。
甚至还在将要开口的狄青肩轻轻一按,制止了他要解释的行为,和颜悦色道:“那便劳烦你带他回去了。”
狄青被那人亲自牵着往门里去时,忍不住不断回头,想再看陆辞几眼。
他无比清楚,此次一别,再要相见,再快也是三五年后了。
出乎狄青意料的是,陆辞竟也未急着走,而是笑盈盈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
对上狄青悄悄往回看的目光时,陆辞不免感到有趣,冲他黠然地眨了眨眼,又亲昵地招了招手。
狄青眼被晃得一花,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等拐过一弯,看不见陆辞身影了,狄青才怅然若失地回了头,没精打采地由那人拉扯着走了。
陆辞又在汾州逗留了三日,将手头事务全转交完毕了,便终于决定启程,前往汴京。
至于他将要辅佐的这位东宫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除了从小时看过的连续剧中,得出赵祯对‘包青天’无比包容,身世还带有‘狸猫换太子’这一传奇色彩、这两瞧着不甚经得起考据的印象外,可谓一无所知。
陆辞倒也不慌。
反正作为刚被确立的太子,虚岁也才八岁的皇六子赵祯,此时定然是被众星捧月,周边围满了对他充满期许的辅臣。
有那些个大佬在,根本轮不到他这工作性质接近于万金油,品级不过正四品下的左谕德来大放厥词。
他前期只要跟着划划水,重点是别犯大错,等慢慢摸清楚赵祯脾气,就可以考虑是否要再有动作了。
这么想着的陆辞,一路顺遂地到了汴京。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歇歇脚,就被提前几日就开始等在城门附近的王旦府里人,给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风尘仆仆地来到久违的王相府邸里,看着下人们一个个魂不守舍,满是为府邸主人担忧的神情,陆辞心里就很是难过。
时隔一年,上回还能乐呵呵地‘算计’他的王旦,就已病得连床都下不来了。
却说王旦在强撑着处理了他最挂心的那些事务后,那口靠药提起来的气,就很快懈光了。
几日前,他还在中书省一如既往地操劳着时,整个人忽然就悄无声息地侧着倒了下去,撞翻了放在手边的笔墨,公文堆也洒了一地。
所有以为他已大好的人看见这幕,都彻底傻眼了,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反应。
直到在一片混乱中,御医被请了过来,官家也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只是不久之后,人是醒来了,但御医脸色却难看的很,带出来的,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人别看精神不错,但其实已是油尽灯枯的绝境,随时都能撒手而去。
中书省当然是不能待的了。
明明早被王旦告知过,心里有了准备,可在看到干瘦如柴的王旦目光炯炯地要求将最后一份文书批完再被送回府上,那平平静静的神态时……
赵恒的眼泪当场就没能憋住,直接落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是王旦在难得清醒时下的指示,陆辞甫一踏入相府,就被下仆们簇拥着进了后院,到了重病的王相所卧的寝房门前。
陆辞轻轻地吸了口气,亲手推门而入。
王旦已比前些时日去中书省的时候,还要再瘦上几分,全身几乎只剩下骨架了,此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唯有眼睛炯炯有神,还是陆辞记忆中的明亮。
他正温声同喂自己参片的下人说着什么,门忽被推开,明亮的阳光投射进来,让一直栖身于幽暗卧房中的眼一时间很是不适应,不免眯了眯,才慢慢地看了过去。
“王相。”
陆辞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向王相真心实意地揖了一礼。
王旦显然已虚弱到了极点,听得陆辞的声音后,还是昏昏沉沉,半晌才消化了这话,也认出了陆辞,不由微微地笑了下:“总算回来了。”
陆辞莞尔,一如初次被召见时的温文尔雅:“王相相召,我定回归。”
王旦笑着,刚想说话,就被一连串激烈的咳嗽声刚给打断了,许久后才平复一些,断断续续地开着玩笑:“我看你在汾州风生水起,怕是乐不思蜀吧。”
陆辞眨了眨眼,并不否认,只是极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打进门就发现了,房间里头其实闻不到多大的药味,倒是有参片汤的特有清香萦绕。
正因如此,他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宣告破灭。
若是还熬药喝药,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也到底象征了一线转机;现只熬参汤,便是连对此最不甘心的皇上都默认了再无可医,只努力让病人的这最后一口气拖久点再咽下去了。
陆辞心里倏然无限哀怮,面上却是忍住了,眉眼轻敛,不显得多么伤怀。
这样在别人眼里几乎称得上是冷血无情的反应,被王旦看到后,反而是更满意了。
他宁可承受这难以言喻的病痛,也要死死咬住这口气不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听人替他哭哭啼啼的。
而是就此仓促地撒手人寰,他不放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唯有竭尽全力地去填补一二,才能谈得上瞑目。
王旦眼底尽是遗憾。
——上天为什么不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你,坐下吧。”
王旦吃力地挤出这么一句后,就半闭着眼,急促地呼吸着,竭力恢复一些元气。
陆辞依言坐到摆在床头的木椅上,前倾俯身,仔细地凝视着那张如纸般苍白的衰老面孔,极温柔地握住那如与干柴无异,只剩嶙峋瘦固的手。
他相信,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在亲眼目睹眼前一幕后,也不可能不为此感到震撼。
求生意志强的人比比皆是,但能支撑着王旦坚持到这步的,却是天下苍生,而非骨肉血亲。
这么一算,能与其比肩者,就寥寥无几了。
陆辞心里是空前的宁静,认认真真道:“请王相吩咐。”
王旦为保留说话的力气,索性也不睁眼了,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王钦若回不来,却还有丁谓在。”
再多的提拔之情,在利益不断冲突局势前,就显得不堪一击了。
尤其寇准素来是不屑虚与委蛇,四处树敌的做派,丁谓根本不可能与其朋结。
然而大宋国力,却是经不起折腾了。
陆辞沉静道:“我明白。”
王旦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继续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寇准……不是他的对手。”
关于这点,陆辞也明白。
他默然片刻,却是低声询道:“王相是让我帮他,还是让我替他?”
帮,自是与寇准为朋结党,为其扫清前路。
替,则是韬光养晦,不参与进朋党的斗争中,关键时一网打尽。
这一问是轻描淡写,然真正寓意,可谓昭然若揭。
若换作平时的陆辞,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问出口的。
若换作是平时的王旦,也绝无可能接受这份表露无疑的野心的。
但在这宰辅将死,朝廷要风雨飘摇时,听得这魄力十足的一句问,王旦不禁愣住了。
他意外地打量起了面容沉静的陆辞,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讶异。
最奇异的是,在听到这话后,他病了许久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中大石,竟是破天荒地落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