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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生被这些团团转的想法折腾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思绪快要崩塌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来,提起纸笔,打算写一封简短的信。
以他目前的状态,已经无法胜任卧底这个位置。他对目标人物产生了想法和感情,有了代入情绪。
肖生觉得自己很失败。
半查着字典把信写完,已经是夜里三点半,夜哨吹过了三声,启事灯亮了起来。
是伯爵大人回来了。
手中的信在黄色的油灯下漱漱地颤抖,似乎自己长了翅膀。
肖生不再看着,捡了一本书把它压着,起身站到窗口,朝外看着。
外面传来马车马铃哐里哐当的响声,人声,说话声,前厅的门灯亮起。
的确是那人回来了。
那封信在心底忽然变得滚烫起来。如果他把这封信寄出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樊城方面会让他回去,然后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他?
…………
肖生皱起了眉头,凝视着那人在黄灯下移动的身影。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至少对于那人来说…………不算太好。
重回桌前,信纸被一只白皙的手抓起。
查阅了许久字典才写成的信,被捏成了团,又展开,一条一条地撕碎,最后全部放到油灯盖里,烧了起来。
玻璃壁上最后只剩下了黑色的纸灰。
第115章 归去
对于肖生来说,樊城的夜总是黑的。
无论是晚归的时候漆黑的街道,连只猫影子都瞄不见;还是结束一天训练之后,回家听到父亲的咳嗽声。
父亲的病在那之后总是不见好,身体缠绵病榻。
20到25岁的那些年里,他经历的总是这样的夜晚。
没有灯火,没有人声,荒郊野岭外的小土路,连郁郁葱葱的树都没有几棵。一路通到城边上的房舍。月亮隐在云影后,鸟叫虫叫偶尔有几声。
静谧,孤僻,似乎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行走。
靠近城边的灯下偶尔也会有飞蝠作伴,不过也就一两只,更多时候是数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回家中。
军营的日子不好混,更别说是“特别调查员”这种掩人耳目的职业。
基础军事训练要做,各门类的特殊知识也要学。
受伤和竞争对手之间互相踩踏是在所难免的。
无数次深夜里避开父亲独自包扎伤口,又因为业务要求需要用很贵也很疼的去疤药。
那样绵麻细密的痛苦其实他不觉得什么,忍过来也就过了。
但在卫城这里,他难得忘记了那些阴沉沉的深夜,眼睛触目所及是庄园的树木,河流,熟透的瓜果,忙碌的人们。
推开窗户,偶尔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出现,但也仅仅是一会会儿。
他的身影总是匆忙,不知忙着哪场沙龙,或是又和哪个名媛约会。
他耀眼,明媚,像是枝叶间碎下的阳光。
一闪而逝,一触即碎,如一场幻梦。美好得不愿醒来。
他从未想过会和他有那样深的交集,了解到那遥不可及的人不为人知的一面面。
或许从酒窖的那一夜开始,一切就都变质了。
疯狂又果决,如同决堤河的泥沙,裹挟着一切,倾泻而下。
砸的人晕头转向,不知所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谁先开始,都已经不重要了。
肖生遥望向卫城城内高塔上的灯光。
那灯一直为晚归的旅人照亮来路。
指引方向,驱散迷踪。
这是春天?或是夏天?还是秋冬?
似乎无数次这样的归来,寻一个人,找一件事。
有果或者无果。
或许是近乡情怯的心思作祟,靠近城的时候,男人驱马的速度又慢了下来。
连马儿的碎步都透露出主人的迟疑和胆怯。
已经多久了呢?
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春生。
三季就这么恍惚逝去,相见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怎么样?他还好吗?他有没有找他?
这样的问题又驱策着他加快脚步,朝庄园的宅子行去。
从家乡到卫城,风雨兼程,也赶了两天两夜的时间。
男人的面容略显憔悴和苍白,但那双黑亮的眸子里依旧闪着亮光。
某种咕嘟嘟冒泡的期待和隐秘的渴求也写在那里面。
如果说伯爵大人的眼眸像碧色起伏的林海,那么男人的眼睛就像藏了一波深夜里翻腾起伏的麦浪,只有真正地望进去,你才会知道里面有多么的丰富和深迭。
庄园的石门桩,铁栅栏,依旧如故。
守门人从撑着的睡梦中惊起,看到他,沙哑的嗓音都颤抖起来:“肖…………肖生大人。”
“是我。”男人浅浅一笑。
“您,您…………终于回来了。”
“是啊。”肖生心里有些暖意,“大人他还好吗?”
“好……好!您快进去吧!去找他!!”
肖生笑了笑,牵着马离开。
他的装容跟数月前已经有所不同,紧致的灰色布衣包裹着劲瘦的身体,身侧缠到前胸几条简单的花纹,腰间悬着一把原来的配剑。
正门已经被门房上了锁,这个时候惊扰门房来开锁也不合适。肖生直接绕进了大城堡的后院,月季花们生长的地方。
进去的门拱柱是铁丝和花藤绕成的花门廊,穿过栽花小径,头抬起向上望去,右侧的建筑三楼二房,就是那个人的卧房。
无数年月的注视,让他对这种凝望的姿势再熟悉不过,而此时,恰好那房间里,煤油灯亮起,一个人影伫立在窗边,望出了窗外。
毫无意外的对视。
玛丁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思念看花了眼。
眨一下,还在,再眨一下,还在,甚至那人还朝前迈进了两步。
玛丁甚至有种那人脸上在微笑的错觉。让人觉得十分的熟稔和亲切。
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肖生看到那人迅速地消失在了窗户口。
原来没有看到他啊。
男人自嘲地笑了笑。
觉得自己有些讨人嫌。或许对方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在意他,而且早就已经遗忘他的存在了呢?
又在露水中立了会儿,肖生还是决定上去。而就在这时,从右侧的门廊里冲出了一个身影。
肖生瞳孔微缩,待辨认出那是什么人以后,更多的是惊愕。
惊愕之中,已经被对方一把抱住,深深拥进了怀里。
啊,他还是比他矮半头。
郁闷这个的同时,肖生发现,伏在他肩上的男人似乎…………哭了?
更加惊愕了。
“先生?…………”他不确定地呼唤,一只手抬起轻轻揽住他的背脊。
“你…………”男人的声音突然喑哑哽咽到如此,“你还知道回来…………”
肖生笑了笑,揽着男人的手更加紧实:“我当然会回来啊,先生还在这里,不是吗?”
搂着自己的手渐渐收紧,压的有些透不过来气,肖生知道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把对方吓坏了,他歉意地说:“对不起。”
上方的人摇了摇头,抽咽了一下。
“真的哭了?”肖生非常地惊奇,费劲把对方推开一些,看到那双碧色的眸里的泪水,才真真的愣住了。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道着歉。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将对方弄哭。
心好疼。
“你别道歉,都是我不对。”玛丁觉得丢脸极了,可能萨德家几辈子的脸都让他在今天晚上丢尽了。
不过也无所谓,这个人回来了就好。
“都是我不对,”他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一点儿消息。之前留档的卷宗,全部都被前年夏天的暴雨冲了,字迹反潮,你的地址记录又模糊不清…………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真的失去你的消息了。
………
我好怕,好怕你再也不回来。”
搂着人的人一阵阵地缩紧,“……原谅我吧,原谅我之前……所有的傲慢,无礼……对你的轻视。对不起………”
肖生从不知所措到有些释然,一边摇头一边抬手揽住对方的脊背。
明明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明明都已经比他还高了,怎么就这么不经事呢?
那种幼时宠溺爱护的心绪加上青年时期真实的爱意,掺杂在一起,糅合成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让心脏和全身一阵阵地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