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位皇女的英勇事迹,京中早就流传开了。有说她卧薪尝胆、苦尽甘来的, 又说她绞尽脑汁、苦心孤诣的,还有说她优柔寡断, 恐怕难堪大任,并非明君。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跟一个老太监的风流韵事。
说的是, 庆喜皇女入了宫,为求生存抱上了老太监的大腿,强行认下对食名分。老太监本怀疑她身份,假借对食之名暗中观察,谁知一来二去,这老太监竟她动了真心,起了跟她厮守终身的念头。可惜后来国破家亡,庆喜皇女达到目的拍拍屁股走了,老太监虽没判处死刑,但也差不多了。
——被人狠狠玩弄后再抛弃,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处于议论中心的鹿白并不关心众人如何猜测。自天亮起,她就被拽起来梳妆打扮,换上皇女最正式的朝服,一路打着呵欠被推到了宫门。此时此刻,她正静静候在墙内的轿中,等待葛琅讲话结束。百姓仍是大周的百姓,是以葛琅一边慷慨陈词,一边不忘安抚百姓情绪,做出什么十条八条的承诺,是不是还穿插几句互动,极尽风流亲和之态。
在鹿白听来,这番讲话尤其漫长。
厚重的宫门将她和窦贵生隔开,只有十几米之遥。她幻想着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样子,也许他会依旧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她会像葛琅一样口若悬河,流利地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讲稿,然后将大旗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为他践行。
只盼他平安归来。再度归来之时,他迎接的将是余生安稳,而迎接他的将是盛世太平。
墙外忽的爆发出一阵喝彩,鹿白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葛琅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礼官得了指示,提着鹿白的裙角,引着她一步一步朝墙上走去。靳白梅早已等候多时,在鹿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就低声提醒道:“礼数都记得吗?”
鹿白目不斜视,视线端端正正地停在身前半米处:“记得。”
要严肃,要冷淡,要端庄,要心无旁骛。
宫门前的队伍共分三列,左列是回朔北接应的,右列是去栗赫谈判的,中间便是要一路南下、乘胜追击的陈国大军。为免分心,鹿白全程紧盯中军的大旗,每次余光瞥到右侧,就触电似的强行拉回正中。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不出所料——背串了行。
靳白梅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她集中精力。鹿白心中一凛,接下来愣是一个停顿都没有,行云流水般背完了全部讲稿。
只差最后一句:众将上前,听令。
“众将上前——”鹿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朝右望去。
但接下来的话就卡在嗓子眼了。
因为她终于看清,右列众人中并没有窦贵生。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两下眼,仔细搜寻一圈,还是没有窦贵生的影子。
鹿白彻底傻了,直到底下众人发出窃窃私语,礼官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接下来便是加冕。
对上鹿白疑惑不解的目光,靳白梅依旧面色冷然,不准备做任何解释。沉甸甸的金冠戴在鹿白头上,有如泰山般的重压让她忍不住晃了晃。靳白梅稳稳扶住她的手臂:“不必担心,自有定数。”
定数?谁定的数?
鹿白心中翻滚,冷静得近乎麻木地冲靳白梅行了大礼。然后,便到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新任女王接受大周废帝的朝拜。
这一流程鹿白先前是不知道的,迎上章元真时,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尴尬。章元真倒是没什么反应,干脆利落地除了冠帽,跪了下去。
两个膝盖落地,头轻轻那么一碰,大周就正式亡了。亡国之君落得如此结局,当真算是意外之喜。不论如何,章元真这一拜都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
鹿白心中莫名有些酸涩,抬手扶起他,轻声道:“殿下……起来吧。”
章元真轻笑一声,飞快伸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中。是封信。
心脏怦怦直跳,鹿白悄悄将手中的信展开,匆匆览毕,倏地抬头朝城门望去。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与拥挤的人潮背向而驰,车后插着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从未公开过的图案,佛珠与剑。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柄旗用力晃了晃,似是在跟她挥手告别。
鹿白猛地踮起脚,什么严肃,什么端庄,被全然抛在脑后,双手用力挥了挥,她放声大喊:“我等你!”
马车微顿,紧接着骤然加速,眨眼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
今秋的第一片落叶晃晃悠悠地飘落,掉在鹿白的窗前。
她盯着落叶怔了半晌,才想起问身后的人:“今天有信吗?”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
鹿白叹了口气,背着手默默往回走。
这都几个月了,二姐靳婉都来了好几封信了,窦贵生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怀疑他卷款潜逃了,毕竟外交令的俸禄可不一点都不低,走之前她还特意给了他好些钱呢。
护卫默默跟在鹿白身后,见她又是面露愁容,忍不住问道:“陛下是在惦记窦公公吗?”
鹿白提着石子儿,没有回答。
护卫出声安慰道:“我今天见着小苏公公了,应当是有消息了吧?”
自陈军入京后,苏福就被临时安顿在议政院,当了个传话太监。若非大事,轻易他是不会入宫的。
鹿白闻言动作一顿:“什么时候见着的?”
护卫想了想:“大半个时辰前,在宫门碰见的。”
大半个时辰,现在早该到了。
鹿白“哎”了一声,急急忙忙往外跑,才出了书房的院子,就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陛下恕罪……”
来人下意识跪了下去,被鹿白一把搀住:“小苏公公,有信了吗?是窦贵生的信吗?”
苏福在她灼灼的目光中挤出一个笑,双手托着一个信筒:“陛下,是窦公公的信,但……”
话没说完,信筒就被抢过去了。女皇的信件旁人不得私拆,但即便没看过,苏福也早已知道了大致内容。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一眼见到窦贵生的笔迹时,鹿白还很是高兴。他的信写得很短,无非是时局已定,不久便能回来。鹿白兴冲冲地读完,没想到落款之后,底下还藏着一张。
那张的两句话并非出自窦贵生之手。
鹿白的笑容消失了。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把每个字拆开、又合在一起,终于确认这两句话的意思时,她的手竟有些颤抖。
“陛下?”苏福忍不住唤道。
鹿白惨白的脸上渐渐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将信筒塞到护卫手中,没有任何犹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告诉葛琅,我要出京。”
“……陛下!”护卫阻拦不及,人已经走远了,她不禁怪苏福道,“这下好了,事情闹大了!”
是,事情闹大了,但苏福竟隐隐松了口气,甚至替干爹觉得欣喜。飞快在最后那页纸上瞥了一眼,果然,窦贵生回程遭遇伏击,伤重,生死未知。
傍晚,苏福忧心忡忡出了宫,回了议政院。刚一进门,就有人揪住他的袖子:“你跑哪儿去了!”
苏福一愣:“院首叫我去宫内送信,怎么了?”
对方一排大腿,急道:“哎,你走后不久,又来了一封信,也是给陛下的。”
信筒跟白日里那个一模一样,苏福霎时便知道这是干爹的消息。犹豫片刻,他果断拆了封,低头看毕,他露出比对方更焦急的神情:“快!快备马,我要进宫!”
“可宫门已经关了吧?”
“不行,我必须进宫!”
马蹄疾驰,苏福火急火燎地赶到皇宫,正蹦上宫门落锁。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一个飞身扑了过去:“等等!我要见陛下!”
对方有些惊讶:“陛下今日出京了,你不知道吗?”
苏福傻眼了:“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一过就走了。此时怕是……”对方没接着说,苏福却知道。
此时怕是早就走远了。
算了,苏福心道,一切自有定数。他们会再见的。
鹿白走得突然,走得隐秘,直至两天之后靳白梅才知道。她气得大骂栗赫,大骂苏福,还把鹿白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只可惜,鹿白感受不到母亲的独特的语言关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