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29)

窦贵生压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只听见如同回声一般的“嗤嗤,嗤嗤!”

凶器就在袖中,现在就可以杀了鹿白。他摸了摸烛台,摸了摸信,摸了摸药丸。又摸了一遍。

盯着那只着急挥舞的手看了半晌,他忽的掏出信,三两下撕成粉碎。

算了,今晚月光太亮,窦贵生心道。太亮了,诸事不宜。

鹿白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过来,着急忙慌地钻出树丛。一见窦贵生还在,她脸上顿时露出如同月光一般的笑。似曾相识的一幕令窦贵生有些恍惚,这傻子不会知道,她方才是如何命悬一线,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侥幸得活——自然是在他的想象里。

“你来啦!”鹿白贴着墙根,谨慎地把自己隐在阴影中。

窦贵生“嗯”了一声,皱着眉走了过去:“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合着你还以为多正大光明呢。”鹿白咕哝道。见窦贵生双眼一眯,她立马露出两排白牙,讨好地扯住他的袖子:“快说吧,我等半天了。”

别管小豆老窦,能帮她的就是好窦。

“说什么?”窦贵生立马拽出了自己高贵的袖子。

“你敢说不记得了?”鹿白瞪大眼。

那眼睛在夜里十分吓人,窦贵生慢悠悠地把手背到身后:“哦,想起来了。”

鹿白:“那快说——咳,求你行行好。”

窦贵生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上次我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顺嫔娘娘肖似贞妃,所以圣上喜欢她,皇后才为难她。可现在娘娘被关在佛堂,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勾——叫圣上留意呢?”

“这只是一半。”窦贵生心道她还是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皇帝这样的男人,“圣上如果单是爱她的样貌,怎么顺嫔这么多年未见得宠?”

“……因为她们性子不同?”

“先贞妃表面也是个柔顺淑娴之人,单说这点,与顺嫔别无二致。但她高明便高明在,表面柔顺,暗地放浪,越是如此,便越是勾人心魂,越是叫男人宠之入怀,爱之入骨。”

鹿白以为然,细细品了一遍这段话,突然狐疑道:“你……懂得还挺多。是听过还是见过啊?”

窦贵生:“……我听那干什么,你还管到我头上了!”

“道理我懂,但我上哪儿知道娘娘暗地里放不放浪?放浪程度能不能让圣上满意?而且我也无从得见圣上,难不成……你跟他提?”鹿白很怀疑窦贵生高傲的尊口能说出“圣上快去看看顺嫔吧”之类的话。

“此事不能你提,不能我提,要十六皇子提。提也不是你这么个白痴提法。”

窦贵生附在鹿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鹿白眉头紧锁,目光深邃地凝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只此一遍,爱信不信。”

鹿白表情忽喜忽悲,眉头忽紧忽松,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那就依你所言吧。”

窦贵生火气噌一下上来了:“哟,你还嫌弃上了?这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得了,从今往后你也别来找我,你不是厉害嘛,不是有本事嘛,出了事自己想办法去,相府的主子我窦贵生伺候不起!”

鹿白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说得一愣一愣的。等他转身走出好几步,故意放慢了步子,一道荒谬的闪电忽的凌空降落,在她脑壳上劈开一个窍。会不会,会不会……

错位的两根神经霎时顺利接轨,堵塞已久的荒谬猜测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涌了出来。自此大路朝天,通畅无阻。

“窦公公。”两团白影融为一团,鹿白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喜欢谢嫔啦?”

“放肆!轮得着你问我,你是不是……”窦贵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寂静在两人身周流动,半晌,鹿白终于开口,声音却十分怪异:“我是不是,该死?”

窦贵生不明所以,正要转身,一只手忽的摸上了他的胳膊。前一瞬还浑身僵硬,思绪乱飘,后一瞬,所有的知觉便瞬间清空,感官全部汇集到腕上两寸、肘下半寸的那截左臂之上。

鹿白的手伸进他袖中,摸到了那根烛台。

“这是给我的礼物?”鹿白慢吞吞地问道,手在那根冰冷的铜棍上按了一下。

窦贵生猛地退开好几步,强作镇定地抚弄袖子,还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袖子也是你随便乱摸的地方?”

“还是说,先生这是准备防身用的?”鹿白不依不饶,似乎非得问出个所以然。

窦贵生动作一顿,缓缓把手背到身后,正色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不是。你是来杀我的。”

窦贵生费劲地扯出一抹冷笑,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陆白——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

毁得一干二净,毁得悄无声息。

人这辈子活个什么呢?活个权势滔天,活个位极人臣,活个锦衣玉食,活个颐指气使?

他好像已经达到了,又好像全然相反。

窦贵生想不通。怎么越是努力,就越是阴差阳错,越是钻营,就越是造化弄人,越是追求,就越是失之交臂,越是讨好,就越是里外不是人?

二十年,没有一个人对他好。怕他,都怕他。

听了这话,鹿白脸上没有丝毫愠怒或是受伤,也没有急着辩驳,她只是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安慰一个失恋的朋友:“先生,一辈子还长着呢,你还年轻。”

“呵,谁又比谁长呢……”窦贵生垂下睫毛,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自从江如登上司礼监掌印,他就该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已然结束了。多活的每一天,都要接受命运对他的肆意嘲讽,“时也命也”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托辞,他不该自欺欺人。

“不论如何,你没杀我,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比你还长。”鹿白冲他行了一个大礼,“鹿白多谢先生不杀之恩,还要替殿下和娘娘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走了,告辞。”

那一声告辞之后,乌云遮住了月亮。带着飘忽不定的梦寐,那团雾气终于离开了他。

靖萝园的月亮暗了,佛堂中的长明灯也暗了。

顺嫔并不笨,在皇帝满面哀戚推门而入时就明白了。他绝不会将诸如悲哀、痛苦、愤怒的情绪展示在霍皇后面前,像是每天下班后在门口努力练习微笑的中年社畜,他给自己的不如意掩上了一层风趣的滤镜。霍皇后听不到他的抱怨,他永远是她面带忧郁、风度翩翩、万人之上的丈夫。

是以他将这些脏水污秽统统泼到别人身上。

顺嫔没几日就被放了出来。皇帝告诉霍皇后,她病得很厉害,好歹是皇子的生母,别做得太过分。霍皇后一看,果然,顺嫔又烧又咳,苍白的脸上红斑连成一片,瞧着都快不行了。

皇帝去看过她,可能心软了,霍皇后心想。终于放他们一马,还叫了太医。

“谁又比谁命好呢。”顺嫔感叹道,没有说自己拖着病体伺候皇帝,却被误以为是“放得开”。她觉得皇帝也病得不轻。

甄秋被打过了,撅着屁股跟十六皇子卖惨,十六皇子好几次都被他气笑了。赵芳姑自然也没能逃掉,不过她只是托药碗的手稍微抖了些而已。

圣上终于宠幸娘娘了,莫啼院就要有好日子过了,总有人如此天真地在心中期盼。除了鹿白。

“我觉得,殿下最近还是小心为妙。”鹿白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还有一丝丝即将脱离苦海的直觉,与那阵担忧混杂成一团,难以分辨。

与九月一同到来的,是舌州的战报。

查门戈苦守半月,城破,舌州失守,等不及朝廷援兵,他先向最近的李乐山借了三千兵马,一路抵抗,一路东撤。李乐山本来兵马充足,但不巧邻州四县闹了起义,前不久刚借了五千出去,如今营中空空如也。

查门戈无奈,只得向杨信求援,但杨信此人“党同伐异,奸谗懒横,邪吝不法”,听到李乐山三个字,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打了出去。查门戈借不到兵,狠狠告了一状,顺便禀报皇帝,陈国似有援军,非但舌州失守,邻近三城也岌岌可危。还有,援军抓紧,他很可能要顶不住了。

皇帝这下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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