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19)

鹿白就等着这个呢,立即道:“在贵妃娘娘帐中。我带殿下过去吧。”

太子不再逞强,任由她踢开门,再搀着他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走去。一路鹿白的头都垂得很低,仔细看路,目不斜视。到了地方,太子缓缓直起身子,低叹一句:“你很好……”

声音像是顺着呼吸从嘴里偷跑出来的。

鹿白不明所以。掀了帘子,太子又回头,这次声音大了一点:“你很好。”

暖黄的灯光像是从他背后生出的半对翅膀,酒醉的涨红面庞隐在阴影中,像是裹了一层凝固的血。鹿白倏地心悸了一下。

“恭送殿下。”她急忙垂下头。再抬起时,眼前是严严实实的帐帘,里头的吵闹、笑语、哭声跟她再不相关。

两帐之隔的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在备受煎熬。这人的状况可比太子严重得多。

苏福进来时,便见到窦贵生躺在床榻上压抑地呻-吟。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水壶:“干爹,怎么越来越厉害了?用不用叫太医?”

窦贵生缩在被子里,穿着打扮、神情样貌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额边的发丝掉下几缕,嘴唇稍微干了些而已。下唇正中干得裂了口,鲜血正丝丝往外渗。

“不必了。”一开口,便被人发现他嗓子哑得厉害,“水呢?”

苏福连忙倒了水端过来,窦贵生一饮而尽,但只喝到一半,另一半都洒在了被子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他盯着被子上那团被水沁出的暗色花纹,忽而觉得它像一只猴子,忽而觉得像一朵枯萎的花,忽而又像跪在地上的女人。目光从潮湿的睫毛流出,顺着鼻梁滑下,在无力的双手上散成一团安静、柔软、暧昧的雾气。

骄傲让他不许苏福点灯,也不许他叫太医,更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就这么窝坐在床头,独自享受跟痛苦搏斗的过程。

我他娘的真不是个男人,窦贵生忽的放纵地想道。

发现有人在汤里下药时,汤盅已经端到了席上。朝臣们和皇子们都在,起先他以为药是给太子的,正要悄悄倒了,却被吴玉截了个正着。

“窦公公,”吴玉稳稳攥住他的手,“这可是十六殿下的赐菜。”

窦贵生恍然大悟,这药是给鹿白的。他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道:“莫非加了什么好料在里头?”紧接着,在吴玉的注视下,将汤一饮而尽,一滴都不剩。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甜了点。”他咂咂嘴,将空空如也的汤盅塞到吴玉手上。

他管那时的举动叫作冲动,赌气,较劲,逞能,犯蠢。现在好了,自食苦果了。

他真不是个男人,不是个真男人。这几个字不论怎么组合,说的都是事实。女人的药,竟然对他有用!窦贵生自嘲地想道。

兀自忍了一会儿,他又想道:不是男人怎么了,得亏了我大发慈悲,那傻子要喝了岂不更严重?现在不定躺在谁床上,跟哪个男人被翻红浪呢!

他咧嘴笑了,又像是哭。

想着想着,他眼前出现了幻觉。他见到帐帘掀开了,一个惹人厌的傻子钻了进来。

“先生……你怎么了?”她还没明白状况。

“我要死了。”窦贵生平静地从幻想中的人身上挪开视线,开始满口扯胡话,“明天我就死了,你给我哭坟去吗?”

“啊?!”她吓了一跳,“你是染了风寒,还是晚上吃坏了东西啊?小苏公公不跟我说,就说你不肯叫太医,让我过来。要不,要不我……”

她语气中的焦急不似作假,窦贵生愣了片刻,忽的清醒。这人真来了!

他慌乱地挺直腰杆,视线飞快挪到了一旁。

一瞬间,鹿白全都明白了。

直觉告诉她,直觉对了。被拉皮条的双方不可能只有一方中招。

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苏福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冰冷湿润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抬脚向床边迈去,脚步停在窦贵生面前,帕子却被甩手扔到一旁。

鹿白灵巧地爬到床上,把窦贵生挤到里头。

“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凑在他耳边道,“我都知道了。”

窦贵生避无可避,身子在耳畔的气流中瘫软了,像是提前体会了一回年老瘫痪的感觉。除此之外,脸还很红。如果点了灯,鹿白就能瞧出来,他脸上的红晕绝不仅是一两杯有毒的酒造成的。

“有什么药效?头晕吗,手抖吗,浑身无力吗?”鹿白半是关切,半是好奇,什么药对太监也有用啊!其实还有个问题:想那个吗。她忍住了没问。

窦贵生被她气笑了,哑着嗓子道:“身上一股臭味,离我远点。”

鹿白闻言低头嗅了嗅:“早就散了啊……”

窦贵生喉中发出一个咳痰似的冷笑,听着怪恶心的。鹿白皱眉,没头没脑道:“怎么被你吃了?”

“不都是你害的。”窦贵生强撑着翻过身,甩给她一个后背,恨恨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鹿白轻轻晃了晃他的肩。明明那肩膀比太子的结实,但她就是不敢使劲,怕一不小心就把这玻璃人的玻璃心晃碎了。

“我错啦,”鹿白绕过肩膀,强行跟他面对面,“先生,我真错了。”

她把瓷瓶塞到窦贵生手里,攥着他的指头好几秒,才让他牢牢握住:“提神醒脑的,太医署给十六殿下开的方子。味道有点冲,你先含一颗,别咽。”

“什么好玩意儿呢……”窦贵生用鹿白听不清的声音抱怨了一句,挑了两颗含到嘴里。那么难吃的东西入了口,他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鹿白怀疑他压根没吃,掰开他的嘴,非要检查一遍。

窦贵生被潮水吞没的思绪时不时冒出头,剧烈地挣扎一息,扑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蠢货,也不看是谁的脸就乱摸。

静静坐了片刻,鹿白突然真诚发问:“先生,他们都说你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离他一个指头的距离都不到。窦贵生看帐篷尖尖的圆顶,看桌上的茶杯,看被子上的水渍,就是不看她。

“到底是不是啊?”鹿白着急了,动手扯他的袖子。她执意要知道这个跟直觉截然相反的结果是不是错的。

窦贵生还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答案:“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然而情势所迫,底气全无。

鹿白:“……”

一会儿喜欢谢嫔,一会儿又喜欢她,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拒绝,老太监的心思真难懂!纠结片刻,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先生,”她突然光芒大作的眼神吓了对方一跳,“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如果不确定一个人是否喜欢你,那便亲他一下。不过不确定你是否喜欢一个人,那便再亲他一下。鹿白脑中仿佛有人吹着喇叭,拉着横幅,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为她喝彩:鹿女史真是落实行动的标兵,践行真理的先锋!

窦贵生终于抬起了眼皮。睫毛轻颤,一片阴影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袭击了他。

人的记忆通常都跟嗅觉联系在一起,情感尤甚。热恋是玫瑰味,成亲是红烛味,分手是酒味,敬仰是墨汁味,哀痛是白菊味,恐惧是血锈味。

可鹿白吻他时,窦贵生半点味道都没闻到。她身上干干净净,像一团秋季傍晚水塘上方升起的雾气,倏地飘过,倏地散入黑夜,倏地消失。一丝味道都不留,一丝痕迹都不剩。

窦贵生突然有点心慌。他会不会有一天忘了她,连同她的味道一起遗落在孤独岁月的残影里?在可以望见的未来中,她会不会像一团水雾一样离开他?

四片唇瓣相贴。比相贴再进一步时,鹿白吃了一嘴醒脑丸。

肩上猛地被人推了一把,鹿白仰面摔在床上。窦贵生“呸呸”两下吐了药丸,百米冲刺似的跑了出去。

鹿白只觉得莫名其妙,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懊悔地长叹一声:“我还没谢他呢!”

方法蠢了点,结果是好的。

方才的事实证明,除了醒脑丸真难吃外,她真是半点感觉没有。虽然但是,她决定不讨厌他了。

他也算救了她一回,扒裤子的仇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

落荒而逃的窦贵生一直跑到了湖边,蹲在水边抠嗓子,但什么都没抠出来。太子吃了这苦药,没多久就吐得稀里哗啦。可窦贵生没吐,他有种更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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