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109)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往复的底色里,他宁愿自己死去。

梁嘉善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或许从她带他去见舒礼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发现了某个“真相”。会利用他达到某个目的的女孩子,不会是舒意。

这样伤害过他的女子,只有她。

可他何曾没有伤害过她?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某种因果回到了起点,已经不再有追究的意义。祝秋宴忽然转过头来,梁嘉善对上他的视线。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隔着一个错开的时空,好像回到了某一个遥远的、泛黄的夜晚。

“是在厂房的时候吗?”

梁嘉善猜到他想问什么,默认了。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巴雅尔的妻子,阿丽莎。”

“阿丽莎?”

“你没有印象吗?”梁嘉善提醒他,“菡萏阁。”

祝秋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看向招晴,招晴也正看着他。阿丽莎是她曾经在菡萏阁时唯一的密友,她们曾一同登台表演,阿丽莎跳舞,她则弹琴,才艺双绝,一度被引为佳话。

阿丽莎是老鸨从波斯商人手中买回来的“奴隶”,常年在东部一带卖艺,会说中原话,性情豪放,也很细致。她看似很好相处,但不太信任菡萏阁里其他女子,约莫刚来时招晴曾帮过她,所以她待她格外亲近一些。

招晴知道后来有人花重金为她赎身,也知道那个人就是谢意。

但祝秋宴不知道。

招晴有一瞬的慌神,她不确定梁嘉善的回忆里有没有她的部分,在那个夜晚,发生在水台上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当时在她身旁的少年睡了过去。她没有叫醒他,当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场闹剧已然收场。

隔着湖心两岸的灯火,她看见谢意在菡萏阁外驻足,然后目光掠过树影,落在了他们身上。

于是,她轻轻地倚靠到少年肩上。

不是一路人,何必一路前行?她怕他失了分寸,忘了恨,想推他一把,但她没有想到,就在那一晚谢晚从雀楼跳了下来。

那个女子有天真的刚烈。

至今她仍不屑。

-

舒意和蒋晚约了一个商场见面,两人在2号地铁口碰头。彼此眼睛一对上,各自笑了出来。

“你几天没睡觉了?去做贼了吗?”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脸白得像个鬼。”

舒意笑了下,蒋晚戳戳她手臂上的肉:“去买杯饮料喝吧,我口渴了。”

“好。”

两人逛了一圈,各自买了一杯奶茶,等待的间隙里舒意问她:“你怎么回事?”

蒋晚对着小镜子里自己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兀自叹了口气说:“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和冯今吵架来着,我跟他说出国的事,他倒是挺赞同,还说会等我,结果我一说不想出国,想跟你一起去西江采风,他就不乐意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跟我吵得天崩地裂,就是说不出个强有力的理由来,你说他好不好笑?”

舒意看着她,一时沉默。

蒋晚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赶忙道:“真跟你没有关系,我说了,我想去西江走走看看,找找音乐上的灵感,说不定能写出个《西江西江》来,等我再回北京大小也是个歌手了。但他有点保守,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去国外进修才是务实的,采风什么的,他觉得不务正业。”

“冯今也是为你考虑。”

“你觉得他说得对?”

舒意想了想,点点头:“晚晚,你出国吧。”

蒋晚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打算去西江了,就这几天。”

蒋晚拿出手机看了眼日期,再三确认:“这几天是具体几号?我马上回去收拾,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舒意下意识想摇头,转念一想,蒋晚不喜欢强硬的态度,如果她一口否决,她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地调整了下呼吸:“其实你为什么想要去西江?我想听真话。”

蒋晚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倒腾,话说得也不走心:“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

“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不一定要是西江。”

蒋晚说:“可那里不是你的故乡吗?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舒意审视着她,不放过一点细微的东西。但不管她怎么追问,蒋晚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这让舒意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蒋晚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两人逛了会商场,女孩子买东西大多漫无目的,看到漂亮的衣服就去试一试,遇见心仪的饰品就戴一戴,不过出于某种不太直白的原因,她们最后都两手空空,一下子就到了中午。

蒋晚问她:“前几天的事解决了?”

舒意愣了一会儿:“差不多了。”

“那个人,就是……是你以前的叔叔吗?”

舒意不太想和她聊这个话题,随便应付了句:“一直都是。”刚说完小腹一阵热流滚动,隐约向下处泄,她有意识地拢紧双腿,捂着肚子寻找洗手间的方向。

蒋晚发觉:“怎么了?”见她脸色说白就白,“不会那个来了吧?你带药了吗?”

舒意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我这段时间都在针灸治疗。”

她们就近找了一个洗手间,蒋晚买了卫生棉送给她,舒意换上后舒服了一些,蒋晚还是不放心,到一家米线店坐下来,趁着午饭时间让她休息。她脸色差得吓人,蒋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臂,触感也很凉。

“怎么回事?”

“哪一次不是这样?”

蒋晚有点疑惑,是这样吗?或许是吧,之前在火车上的那一次着实把她吓到了。她翻着菜单,迅速戳了几样,又点了杯热的红枣桂圆茶,特意让服务生多加一些红糖在里面。

她平时粗心惯了,难得细致地照顾一个人,舒意更觉得怪异了。好端端的情况怎么会有这种转变?最近唯一有转变的,大概也就是那唯一的情况了。

舒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蒋晚本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几次追问早就要兜不住底了,而且她和舒意太熟了,习惯,小动作,往往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见瞒不住,她闷声道:“嗯,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地被人拖了出去,一对护膝落在院子里,上面全都是血,连里面的棉絮也被浸湿了。如果我没有给你做那对护膝的话,他们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什么时候想起的?”

“就前两天,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你的时候。”

舒意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怕我再出事,才非要跟我一起去西江?”

蒋晚没有说话,正好服务员送上了红枣桂圆茶,她捧着试了一下温度,有点讨好意味的送到舒意面前来。

大概是多加了红糖的缘故,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隔着淡淡的水汽,舒意笔直地看向蒋晚。

蒋晚感受到肩头有一股力量沉下,是她靠了过来,随之而来一阵轻颤,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得很小声,但肩头的力量很沉重,蒋晚似乎察觉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叔叔也好,她的担心也好,好像都比不上她心里某处的缺漏来得震撼。

舒意只是觉得很累,当她做完一场又一场梦,挣扎着从一个混沌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很累;当她透过狭窄的窗口看到梁嘉善在哀求那个被他称作“小叔”的男人时,她觉得很累;当她假装睡着骗过祝秋宴,却看见他数百年如一日的背影倒映在墙壁上时,她觉得很累;当她被一种“历史重演”的恐惧深深支配着,急于寻求出路,把他们都送走的时候,她觉得很累。

当晚晚梦见的不是自己死去而是她受伤,想要保护她的时候,她觉得更累了。

这些统称为因果的物事,将她的生命组织彻底打乱,最后只留下单一的结果——沉疴。

毒瘤长在身体里,你不拔除它,它就会一直存在。

舒意哭了一会儿,蒋晚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

两人沉默地吃着米线,舒意身体很不舒服,但不想让蒋晚担心,强忍了一阵,直到眼前出现模糊的晃影,她摇摇头,再对着米线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她匆忙跑到卫生间,才刚吃下去的一些东西又都吐了,她扶着墙捧了水来漱口,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她几乎痛得站不住脚,整个人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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