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62)

谢兰生还记得那句告白的话,“若抛下我,此生我将半梦半醒。”

这部片子画面一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就莫名觉得Maurice、Alec二人非常美——Alec对于爱坚定不移,他爬梯子到Maurice房间,他放弃了去阿根廷改变地位的好机会……他们二人在世俗的不包容下爱上彼此、拥抱彼此、只有彼此,很单纯,很美丽。

片子两个男主角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共同拿到最佳男主角。

而因这个片子获奖,谢兰生能略略感觉它背后的一些东西——欧美大概在“反思”吧。

想想,谢兰生又对莘野说:“就是感觉……应该宽容一些些吧。他们也是没办法的……谁会愿意被枪毙呢?谁会愿意见警察呢?”

顿顿,又道:“可能因为天生带病……带DNA?这个东西治不了的……”这个东西他不知道,纯粹乱猜乱说。

“不是。”听到这话,莘野有些受不了了,走到兰生的正对面。

莘野想,半年了,他如果不主动摊牌,对方永远感觉不到的。

“嗯?”谢兰生也抬头看着。

莘野还是高大英俊。侧后方,夕阳也还是红彤彤的,给莘野的一头黑发也拢上了一层金红。

因为角度,莘野的脸有些暗淡,然而眸子却更清亮,像海,表面是汹涌澎湃的爱意,底下却是安稳深沉的等候,他说:“兰生,我前几天突然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世界卫生组织刚刚把‘同性恋’从疾病目录里剔除了。”

“嗯?”世界卫生组织?

莘野点头:“对。”

知道对方并不排斥,他被冲动给推搡着,继续说:“这些人……没有不适,没有痛苦,他们无需进行任何治疗,可以过的非常幸福,与爱的人厮守一生。他们只是正巧爱上一个同性的灵魂而已。我知道了……还有点高兴。

“……”

谢兰生想:高兴什么?

他没说话,知道莘野会继续说,然而内心却绷紧了。他的心脏砰砰地跳,本能一般地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莘野没放过他,逼问:“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谢兰生也逃不过去,只好顺着,问:“为什么?”

莘野声音似乎也被夕阳染上一丝飘渺:“因为……喜欢男人,不再是病了。”

谢兰生心“咯噔”一下。

莘野在谢兰生面前一抻裤子半蹲下来,谢兰生则嘴唇发干。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在景山的万春亭前,莘野身后是一整片金红色的晚霞,黑眸里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不再是病了。”

第36章 都灵(十三)

谢兰生心骤然收紧。

众多画面纷至沓来。

在北京饭店贵宾楼, 莘野推来一张卡片, 在自己问卡密码时似笑非笑, 说:“你的生日。”

在去都灵的飞机上,他把指尖搭在前座,在自己头靠上他肩时几小时一动不动。

在电影节的会场前, 莘野不顾“影帝”脸面,跟自己在马路两旁的大树上张贴广告。

在电影节审片会上,他把胳膊搭上靠背, 让自己先睡一会儿, 他来帮忙盯着就好。

在罗马街的服装店,莘野蹲在大镜子前, 给自己整理脚踝,又给自己打好领带。

在名叫Passion Cafe的咖啡厅, 他与Bill唇枪舌剑,最后拿到了珍贵的“20万英镑销售协议”。

在雪日的波河河畔, 莘野收伞与自己走,在巍巍的雪山脚下一路闲聊一路白头。

在意大利电影博物馆,他抹掉了自己的泪, 对自己说“会有个人, 爱你,珍惜你,尊重你。”

在金奖的巧克力店,莘野突然间用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抹过,一起品尝顶级的甜。

在回国的那个机场, 他买来了“国宝”的Baci,说这个词在意大利语意思是“深吻”“复数”。

……

一幕一幕走马灯般,谢兰生就全明白了。

自己竟然迟钝至此。而且,莘野若是不直接说他会永远不明白的。

他没想过。

同性恋,太遥远了。

这些人,应该是在电影里,应该是在小说中,应该是在公园、公厕,甚至是在公安局里。他们可以如幽灵般地出现在一切场合,除了站在自己面前轻轻地说他爱他。

可当“不该”发生了后,谢兰生却并不厌恶。他是一个做文艺的,他骨子里叛逆不羁,在大一时,他也曾经抽烟喝酒染发纹身。他知道,在艺术上,一切“伟大”全部是从颠覆开始,他们追求人类灵魂的独立与自由不驯。

而且,不得不说,莘野那句“他们只是正巧爱上一个同性的灵魂而已”正好深深触动了他。做文艺的,全都渴望挣脱肉体、追求永恒,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历史上有数不清的艺术家选择自杀——肉体只是一个壳子,它又算的了什么呢。

谢兰生想,莘野其实很明白他,所以,莘野选择约他出来直来直去实话实说。莘野知道,等着自己主动对他产生“爱”是不现实的,因此,他把心思都说出来,而自己呢,作为一个天生叛逆的电影人不会厌恶,而是知道他的感情、感谢他的感情,把他当作一个可能,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仔细考虑这段关系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而非从头至尾懵懂无知只把对方当作朋友。

莘野没想错。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谢兰生也认为自己不会立即把路堵死,不会说“我只可能喜欢女人,绝不可能喜欢男人”——肉体又能如何呢?本能又能如何呢?虽然,谢兰生他一直认为女孩子们非常可爱,更美,更细腻,更敏感,更脆弱,他会选择“女人”的可能性是99.9%,选择“男人”的可能性是0.1%,但不妨碍他想一想。他并不会完全排除与男人相爱的可能。

可是现在……王先进说莘野被“禁”最少两年,最多四年,很可能四年。

莘野在这没发展了——他在香港批判制度,官方肯定不用他了。正规电影有制片厂,非正规电影……只有自己。

让莘野在未来四年只给自己做电影吗,只因自己可能能有0.1%的希望爱上他吗?这太可笑了!!!莘野是个“三大”影帝,巅峰荣誉已经傍身,上半年的“赌神”片子又在全港票房第一,只给自己做做电影他还能有什么发展?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他本人都不大知道下部片子命运如何!退一万步,就算成功入围比赛,卖掉版权,那也是部小众电影,会在国外文艺影院看华语片的人能有几个?!莘野应该被看到啊,他应该是发光的,应该走到华人演员金字塔的那个塔尖去。何况,演员不似摄影、录音,是必须要挑角色的,莘野可以在全世界的本子里选最适合的,包括美国、欧洲、香港、台湾,塑造更多经典角色,而不是只拍自己的——多少演员演上几年好的角色才有一个。再说,他自己的下部片子无需莘野演男主角。

莘野搭上一切未来,只为0.1%的“相爱”可能吗?这是施舍吗?

谢兰生感到,莘野毕竟只有21岁,才刚从Harvard毕业半年,在本职再游刃有余,在“兼职”再才华横溢,在感情上却始终是带着莽撞以及无畏,不顾一切,他只考虑爱情、爱人,或者还有一些别的,比如热血,比如改革,却丝毫没考虑自己。

可谢兰生承受不起。

他不可能因为那“0.1%”把莘野给捆上四年。

演员生命一共才多久?20出头正是辉煌。

他承受不起。

“莘野,”下定决心,谢兰生的一把声音在冬日里有些苍凉,他说,“你要不要先回美国。”

莘野全身明显一僵。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这个就是我要说的。”

莘野站起来,垂着眸子看谢兰生,两手插兜,问:“这是为了我的感情,还是为了我的事业?”

“都有。”谢兰生只看着脚尖,却没看莘野,咬咬牙,狠狠心,道:“我不可能接受男人,我只感到非常困扰。”

顷刻间,二人之间死般沉寂。

“莘野,谢谢你的喜欢,”谢兰生道,“但我只会喜欢女人,美美香香的女孩子。那莫不如别再见了,否则,你会产生错误期待。”如果话不直接说死,他担心他不愿意离开。

莘野还是没有说话。

“咱们再说你的事业。”谢兰生的声音冷淡,“在未来的四年时间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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