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高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却还是一眼瞧见对方手中端持的明黄帛书。
原来,是上头的通知下来了。不过这事一般不该圣上身边的小黄门来干么?
想到什么,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手指不住地扣着裙边。
昔年的华阴候,今朝的平鹿公注意到她这下意识的小动作,褐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幽光,除此之外,他的视线未曾在眼前女子身上停留半刻。
修长手指开启帛书,上玉跪下听敕,略去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在最后一句终于提到了她的结局——赐卿一死。
死你奶奶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村话,抬眼瞪向了他。
本以为这人亲来宣读敕令,必是有什么用意,再不济也得跟她说几句话罢,谁知他放下帛布,广袖一招,转身便要走。
这下上玉稳不住了。
“卫……卫衡舟。”她略微迟疑地叫了一声,对眼前这个人始终少了一份熟稔,带着些陌生。
他顿下脚步,并未回头。
连面对她都不愿?还是不敢?
上玉心一横,索性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害我?”
脆嗓在空旷的正殿里回响。
和风推开窗牗,将原本系好的菱纱吹得飞起。
男人半侧过身,从她的视角,只能望见他纤长的睫毛与流畅的下颌线。
“姑娘如今还在做困兽之斗?”笑意吟吟之态,像在夸赞“姑娘如今长得真好看”一般。
上玉心内生凉:“我不信,你认不出我。你……你为什么?”她蓦然哽咽,想起过去种种,自己的猜测,这些都不是她想问的,她真正想问的是……
“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你,可你呢,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卫衡舟!”上玉深吸口气:“我要一个答案!看在……”
“昔日的……”
迎光的背影岿然不动,连广袖也未得一展,他给出的回答,是将那半张侧脸也收了回去:“姑娘此时说任何话俱无用处,瑾珏公主乃大辰帝裔,客死异乡,朝野上下谁人不为之悲痛,今姑娘冒名顶替,蒙蔽天听,圣上仁厚,只赐一死,姑娘你……”他顿了顿,也许脸上又出现了那纵深笑意:“你只需感恩戴德便好。”
感恩戴德。
上玉默然,苦涩,如同藤蔓,一点点地攫住她。
他好整以暇地垂首理了理衣襟,提步继续往前走。
“……我很怕死,”女嗓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麻烦您同门口的那些侍官说一声,下手的时候轻一点。”
这回,他没有片刻停留地走了出去。
紫徽宫庭内,站着五名内侍,正中的一位手上端着三样物什——鸩酒、白绫、匕首。
都是上位者用惯的,埋葬秘辛的方法。
卫衡舟抬眸,长睫一动,扬袖擎起了盛装鸩酒的白玉盏,至鼻端一嗅,玉液琼浆,是好酒啊。
劝君更尽一杯酒……
伽蓝钟声敲打到第三下,紫徽宫内殿的大门缓缓阖上。不知何处,传来一丝渺远的轻泣,好似对它主人短暂生命的哀悼。
又双重生了!
“喵——”
朱红的宫墙脚下,一团白嫩嫩的小绒毛正乐此不彼地舔着小爪子,粉嫩的爪心,因为蹭地而变得有些脏污。
自从前朝大宪慧灵承天皇太后下令杖杀太微宫中所有的猫后,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小东西。
它慵懒地舔着毛,两丸石黄大眼炯炯地看着前方,突然,又哀哀叫唤了一声,颇有卖惨的嫌疑。
一白衫红袍、头戴软脚蹼头的美髯男子从远处不疾不徐地行来,风仪颇逸,腋下夹着几本书,一双皂靴落地有声。
见了这猫儿,那垂至脖颈的美髯一动,男子笑吟吟地弯下身,单手一把将猫儿抱起,这生灵竟也乖顺,不叫不闹的,由得男子捂进怀里。
“好,好啊。”男子笑道:“今日便由你同吾一道去讲课,不知可否?”
石黄的猫儿眼眨了眨,吐出一截粉色的小舌头来,舔了舔男子胡须的尾端。
“哈,哈哈哈——”
男子扬声大笑,一手抱着猫儿向前行去。
太微宫南内,初阳映照着苍色的九脊,朱红的殿柱下,宫人们纷纷撤去四道石灯中燃尽的烛火,中原人的建筑,千百年沉淀出的朴拙肃穆,高高的梁上,嵌着一块檀木匾,上头写着——青羊斋。
太微大学称稷下,供宗室子弟读书为用;而青羊斋,则是稷下一处小小旁支,专供出使外域的臣僚习学外邦风物所用。
美髯男子缓缓行进,于阶前止步,早有姚姓内侍迎了出来:“您来啦。”
男子拄手点头,姚内侍瞧了眼男子怀中的书与猫,油白光滑的老脸略怔了怔,勉强笑道:“让老奴来罢。”
说着,便要上前接手,那猫儿察觉到危险,狠狠“喵”了一声。男子往侧边一躲,笑吟吟:“有劳了,不必。”皂靴大步向前迈进,姚内侍苦着脸跟在后头,暗道这青羊斋的事着实难做,枯燥乏味不说,还得成天伺候这么一个猫癖的主儿。
无论刮风下雨,只要见到猫,必会捡来带在身旁,授课时亦如是。他一个小小内侍,苦劝不住,上又最重学宫风气,只盼着陛下千万不要哪天兴之所至往青羊斋来,不然,唉——
待进入大堂,三张长案空空如也,身前的男子见此情景,回过头来,捋了捋猫爪上的胡须:“侍官,三个小祖宗都没来?”
姚内侍摸了摸额上的汗,堆起满脸横肉的笑:“学师大人恕罪,老奴已着人去催请了。”
“想来很快就……”
“少年人贪睡,无妨无妨,便晚些也可。”男子倒没生气,笑呵呵的模样,仿佛极好说话,垂头一边撸着猫,一边走到正中方案前坐下。
姚内侍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顿感职业生涯的无望,只好拱拱手,退出去了。
男子把带来的书随意堆在案上,专心玩了一会儿猫,这猫儿在他怀中亦乖觉的很。过了约一刻钟,长廊上传来人声,不多时,一个簪花少年风尘仆仆来至,见了他,拱手便行一礼:“学生见过老师。”
“嗯?”男子抬起头,见是少年:“好,好啊,你来了。”
“是,学生来迟,这厢向老师请罪了。”
“好,好啊……”
少年眉头微挑,抬眼,见老师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一时五味繁杂,他立于原地,想了想:“老师,那学生就……先入座了。”
“好,好啊!”男子正用自己的美髯逗弄那猫儿,猫儿举着爪子不亦乐乎。
少年:“……”
他走到靠左的位置坐下,双拳搭住大腿,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未见他动作,而是左顾右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少年便是左千牛卫中郎将、官拜武州牧骠骑将军裴陇的儿子裴琼,武将出生的男儿郎,好动不好静,从小不喜读书,却硬逼着自己坐在此处,少年宏图啊,若要横征边关,收复失地,必须习学四夷外邦之风物语言,为日后一战做好万全准备。
只不过,这位老师……
裴琼轻咳了几声,见另外两人还不至,眉间显见不豫。又过了一刻钟,撸猫的老师打了个哈欠,坐下的学生玉面拉得老长,右腿不住地抖动。
“侍官。”
“哎——”
姚内侍听唤,匆匆跑了进来:“学师大人有何吩咐?”
男子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小祖宗还没来?”
姚内侍梗着脖子,道:“是,华阴候爷片刻前着人传讯,说是今日咳疾发作,只得请辞。至于瑾珏公主,说是有要事耽搁,随后就至,请学师大人与小将军暂候片刻。”
“片刻,片刻,这都候了几个片刻了?!”少年忍不住一拳锤向桌子。
姚内侍赶忙笑着圆场:“小将军息怒,稍候则个。”
拂尘一甩,正说着,人就到了。
纤纱素裙,梳着双鬟髻,额间一枚鹅黄的花子,清丽娇小的身形款款而至,侧头,先看了面色不佳的裴小将军一眼,又转而望向堂中正坐的美髯男子,盈盈阖手道:“见过老师。”
男子吟吟笑道:“来得倒也快,坐罢。”
上玉颔首,牵裙往正中长案前坐下。
“既然人来齐了,”男子一手抱着猫,敛色道:“开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