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厉忻年少时就特别喜欢行侠仗义,非常爱管闲事。
“那又如何,你打算骗他一辈子?”
“骗他一辈子又如何,骆云,你不了解我?”
想及云敛斩杀湛寂的扭曲神情,骆云确实想说,人不可貌相,你确实不简单。
不过厉忻那个人,也不是能够轻易算计的傻瓜。
当初崇子姬找上他要求合作,带来的是厉忻的一缕头发,和一句口信。
十日断魂散是假的,你没有中毒。
这件事只有他和厉忻知道,但却是由崇子姬转达给他的,骆云也曾经疑惑,疑惑厉忻怎么又和崇子姬互通消息,疑惑他们怎么能在反目成仇后又合作。
大概是过了许久之后,骆云才觉得自己恐怕是上当了。
崇子姬或许从未背叛过厉忻,这一切不过是他们做出来的局,只不过,要把这个局做得好看,做得所有人事后想起来不会怨恨,厉忻一定是要死的。
骆云想过很多次,他觉得厉忻大概是真得死了,那个人对自己那么狠,为了做局辗转于众人手中,受了不知道多少折磨,最后仍然没有半途而废,借他们力量彻底歼灭了魔教。
他为了做局牺牲了这么多,到最后怎么会舍不得自己一条命呢。
他开始想起湛寂死前在悬崖边上要救的那个人。
心中始终都有一个谜团困扰着骆云,他其实是和厉忻纠葛最少的人了,但也曾经一头扎进情孽的漩涡不复清醒,他想要知道,爱上厉忻,究竟是自己的情不自禁,还是被其他东西蛊惑丧失理性,他不想和厉忻见面的原因,也是害怕到头来发现那份悸动也是对方的算计之一,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
但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人,所以一路追踪,然后远远看着就好。
第七十四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云敛出声问道:“你想不想见他一面?”
骆云沿路追踪厉忻,但又躲着厉忻,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见对方一面。
或许很多事,见过之后就了然了,但又或许,见过后知晓的答案,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眉心蹙得很紧,手边的茶慢慢放凉。
云敛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吹去水上的茶沫,一口一口抿着。
“你这人啊,我说,便把你做事的雷厉风行拿出三分出来,也不会至于如此被动。”
骆云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听你这话,倒是希望我去找他了。”
“随你便。”云敛脸色变冷,他合上茶盏,冷冷道。
“我和你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我们都太理性,你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骗人,而我也可以明知道喜欢却不去接近。”骆云低低说:“我们都没救。”
云敛闻声,手指颤了一下,他放下了杯子,沉默了起来。
这时有人在外通传,说外面有人找文远公子。
云敛抖了抖衣摆起身,拱手向骆云道别:“你如果不想见他,那就放过我们,这么沿路追踪下去,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发现破绽。”
骆云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
云敛随即出了船仓,远远看着厉忻赶着马车在不远处等着他,他见之一笑,下了船施施然走了过去,被厉忻一把拉上马车。
“贤弟怎么去了那儿。”
“遇上一个朋友,他在这附近做生意,方才请我去船内喝杯茶。”
能在这里遇到朋友也真是巧合,厉忻注意到周围人留意他的目光,那目光有些怪异,他虽然看着是个病死鬼的模样,但也不至于让人们露出如此奇怪的眼神吧。
“接下来去哪里?”
“我曾经来过此地,有处客栈对江而建,客栈内的鲈鱼煮得甚是鲜美,我们去那儿吧。”
眼前这客栈看着就富贵豪奢,来往出入的都是锦衣华带的阔绰人家,客栈外还有诗亭,有小花园,还有泊着等人泛舟游兴的船只。
厉忻到了地方就有些犹豫了,眼前所见虽然赏心悦目,毕竟红花如烟,长河落日,衬托得这隔江而立的高楼就像仙宫琼宇,但住进去花销也很昂贵吧,不是他们这样颠沛流离的人能够住得起的。
他看了看文远,对方倒似习以为常的样子,下了车便拽着他进了大堂,直接在柜台上摆了一锭金子,那金子有小儿拳头大小,是穷苦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厉忻也是这段时日才受了没有钱的苦楚,他自幼就拜于武当山门下,平素虽然简朴,但从来不愁吃喝,后来又进了魔教,更是出手阔绰,从来没有为钱烦心过。
文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想必花钱也是大手大脚惯了,厉忻却有些愁苦,一则想着如今还要靠人养着,深感自己无用,二则又不好规劝,怕被人觉得贪人钱财。
两人随后去了天字一号的上房,共居一室,其实也算省些花费,厉忻心里思索,这天字一号房位置真得不错,开了窗户就能看见江面,屋内陈设精致,屏风都是彩绘精雕的檀香木,桌面上已经备了干果蜜饯,角落里摆放青瓷花瓶,幽兰香味扑鼻,只是床榻有些太窄了,刚刚好够两个人共卧。
其实换了别人,两男共卧习以为常,没什么可计较的。
偏偏现在是厉忻和文远二人,厉忻自觉身子脏污,心里又有些难以痊愈的隐痛,文远更是刚刚差点被玷污,怕是难以同男子共榻。
夜幕深了后,文远自然而然将两枕摆在床榻上,厉忻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也便随对方同塌共眠了。
床榻上幔帐盖了下来,从窗棂映进来的月光也映照在幔帐上,轻薄纤柔的丝绸有些莹莹发亮,手指轻轻一戳,就像流动的水色一般。
厉忻怎么也睡不着,鼻腔间有文远身上淡淡的香脂味,夜里太静了,隐约能听到对方平匀的呼吸,就像附在耳边低语般让他耳廓发烫。
他翻了个身,面向着床榻外,手指搭在床栏上戳着那凉薄纤柔的幔帐,总觉得睡不着。
煎熬了半晌,厉忻终于轻轻下了床榻,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喉咙和身体终于沁爽了许多,他看着窗缝间射进来映在地上的一道剑一般窄长的月光,手指在那月光上划来划去,这月光竟然有些凉,他心里有些难言的孤冷和寂寞,就算身边有个人依赖他,但他总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假的。
他的内心被过往经历烧灼出一个难以痊愈的洞,不留意这个洞就疼起来了。
他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慢慢入眠,四周过于空旷,总觉得背后有人,几次他回头看,其实屋子里除了睡得正酣的文远,就是无法入眠的他自己了。
这样折腾到后半夜,街上打更的敲锣经过,他才终于有些困意,就这样趴在桌面上,任由身体慢慢松懈,柔软,闭上眼有了入眠的感觉。
也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他的脸颊被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缓缓抚摸着,那种感觉并不算太坏,其实有些像是幼年时师母的抚摸,让他心里泛出了想要诉苦的酸涩。
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的也是黑团团的影子,也不知道来者是人是鬼,他气力尽散,想着来者是鬼也好,这么温柔的鬼也是好鬼。
“师母,我活得好苦。”
厉忻说话间就落下泪来,他心里积攒了几千几万句话,临到头却只能说出这一句,他也想把过去的苦痛一夜之间抹平痕迹,偏偏那些记忆就是不放过他,以前实在太苦了,日日想着死,因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所以再苦也有个盼头,很多事压根就不去多想,如今终于解脱出来,要活下去,日子刚刚有些起色,也有人陪伴左右,那些痛苦才慢慢浮上水面,提醒他警惕一切只怕是镜花水月。
他实在是太怕了。
他的意志真得被摧毁得太彻底了,一点点痊愈起来难于登天。
真是全身冷得不像话,梦里哭成一团,直到后背覆上温暖,一个声音唤他醒来,厉忻才慢慢醒转,惊诧发现梦里已经过去很久,现实里天还是黑的,叫他起来的是文远,文远呆呆看着他,厉忻摸上自己的面部,已经湿透了。
原来,他也是会哭的。
厉忻想到,他很久没哭过了。
原来厉忻也是会哭的,云敛看着眼前这张湿透的脸想,梦里才敢哭的男人,让他十分心碎。
“大哥…你有什么伤心事,不妨说给小弟听?”云敛还要继续伪装自己是文远,他太了解厉忻了,厉忻一路走来丝毫没有联络旧人的打算,他是想要彻彻底底和过去断了的,他,穆清羽,骆云,楚渊,都曾经狠狠扎过这个男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