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裴恒会骑马,不知道裴恒擅使剑,亦不知道裴恒心急如焚时会脱口而出唤她芊芊。
笑意渐消,她凝视着裴恒的双眼,有一瞬迷离。
他的眼睛里,是有她的。
那么,他的心里呢?
裴恒拂袖欲走,忽听身后陈芊芊一声轻吟,直觉转身便见她抚额跌倒。两步上前将她迎在怀里,急声道:“芊芊!”
怀中的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定了定心神,裴恒厉声向门外:“来人!”很快有仆从应声而来。一直守在门边偷听的梓锐机敏地识破主子的诡计,大力挥手赶走了前来破坏气氛的众人。
屋内陈芊芊适时嘤咛:“疼……”
书房小塌有些硬,裴恒只远远望了一眼,便果断将她抱起回了卧房。
窝在他怀里,陈芊芊感到十分新奇。
她平生从未喊痛。母亲已经给了她万千宠爱,若再仗着一点皮肉小伤去讨,更易引来楚楚忌惮。府里众人又都仰仗她发号施令,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独自疗伤。
忽然有人愿意护着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合欢
苏子婴捧着碗站在书房外毕恭毕敬:“三公主,该喝药了。”
陈芊芊伤在右肩,无法执笔,此刻正努力调整着左手的姿势,以期将前些日子搁置下来的画作完。闻言抬头想了想,看向梓锐:“裴恒回来了?”
梓锐一拍大腿:“裴公子被城主召去议事啦!明儿个才回呢。”
“哦。”陈芊芊复又低头:“人家站了许久怪累的……”苏子婴面上一喜,刚要进门,就听她接着道:“……快些送人回去吧。”
苏子婴:“……”
梓锐一脸意料之中,挥挥手同他告别。
苏子婴跺脚:“你若不喝,我便去同公子告状!到时候公子把你赶出卧房,我是不会帮你说情的!”
陈芊芊挑眉:谁赶谁?赶出哪?
用毛笔杆点一点梓锐,淡声道:“去问问林七还收不收人。”
苏子婴睁大眼:“陈芊芊你个唔唔唔唔唔——”
梓锐笑容灿烂应了,转身捂着苏子婴的嘴把他拖了出去,转过回廊才放开。无奈一摊手:“我家主子就这脾气,裴公子在时还能有三分薄面,哄着能喝两口。从前那可是一点说不得,全靠练武的底子撑着呢。”
苏子婴皱眉:“你们怎么回事,不知道劝劝吗?”
“可说呢。”梓锐苦着脸半点不计较形象地往地上一蹲:“我家主子好几年前就打听好我能卖多少钱了。”
裴恒回府时,看到的就是他二人蹲在阶上,一个仰头望天一个低头数蚂蚁的场景。
旁边放着药碗。
知道她的性子,此去他硬是把三天行程挤了又挤,才在入夜前赶回来。走前特意交代苏子婴,若劝她不成便递信给他。两日平顺还以为她终于肯听话……说到底他怎么会期望苏子婴能在主管了暗探近十年的她眼皮底下把消息递出去!
“公子,您回来了。”苏子婴连忙站起,颇心虚小声道。
梓锐晃着腿笑得没心没肺:“裴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些就得去教坊司给他赎身了哈哈哈——”
药热好,梓锐欢天喜地领着裴恒去书房,全然不记得自家主子正在干什么。
偏偏陈芊芊画得入神。幼时无聊左手亦习过字,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上一幅画得还不大稳当,这一幅就已经像模像样。没能亲眼见着裴恒策马的样子十分遗憾,只能凭着想象勾画几笔。
脚步声,谈笑声皆未入耳。
注意到时,裴恒已在她身边不知站了多久。
陈芊芊执笔的手一停。
慢半拍看向远处吃里扒外正故作镇定吹口哨躲避她目光的梓锐。
然后僵硬地将画挪到一边,随手拿了张纸盖上,接过药碗,几口喝光了,递还给他。
倒也不是怕他。
受伤以来裴恒好像总是在生气。开始时只觉得有意思,她还没见过他脸上这么丰富的表情。然而时间久了却慢慢发现,裴恒在意的点,和她设想的不大一样。
因为她休息得太晚不给她好脸色,因为她不按时喝药一连几天不和她讲话,因为她独自出门没有让侍卫跟不许小厨房做她最爱吃的几样糕点……
他们竟还都乖乖听话。
裴恒入府时她的确交代过要对他尊崇有加,以礼相待——没想到不过数月府中众人便对他唯命是从了。
期间她当着裴恒的面几次打趣要将苏子婴卖掉,他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上一抬。
陈芊芊有些受宠若惊。
她竟然觉得,裴恒好像真的在意她。
裴恒轻叹一声,绝口不提那幅画:“走时怎么答应我的?”
陈芊芊眼也未眨:“我喝了,真的。”
梓锐立刻站好,附和道:“没错,主子说喝了,那就一定是喝了。”
陈芊芊:“……”
用过晚饭,陈芊芊倚在床边看书,忽听裴恒道:“前些日子你找来的大夫,我已着人送走了。”
陈芊芊翻页的手一顿,迟疑道:“……你知道?”
裴恒仍在修她送来的典籍,课业虽停,他却一直专注于此。
“最近全城戒严,二郡主连夜带人搜捕,他再留几日恐生祸端。”
她有些疑惑。
裴恒向来不喜插手这些杂事,此番竟破了例?
于是试探着道:“听说母亲还同你商议了长姐的婚事?”
裴恒放下笔,拿着书册过来给她过目:“不是。”坐在她身边,接过她拿在手里的一本:“是我主动同城主提的。”
陈芊芊微讶。
“那日在大郡主府上与苏沐一面之缘,后来因缘际会,又见过几次。此人悟性颇高,又有意愿来学府,假以时日必可成才。”
“……你不是一向看轻乐人?”
“苏沐不同。”裴恒看向她:“他是你看重的人。”
陈芊芊心中一震。
她看重,所以值得信任吗?
“……教坊司众人,唯有他琴音最像你。”她本也没打算瞒他,坦然道:“我记下你的指法,仔细教与他们,可没有一个同你一模一样。”
你不愿为我奏上一曲,我便只得去找别人。
众人皆是你,众人皆不是你。
到头来她只能守在他廊上,独自一人看繁星明月,等一首不知何时方至的曲子好入眠。
“裴恒,你……”她低声喃喃,忽而清醒,眼神闪烁:“我不是——”
裴恒回身,从书架后取出一个箱子。
——是那日苏子婴不肯让人多瞧上一眼的木箱。
下人曾来报,裴恒入府时随身物件并不多,然他竟将琴带了进来。
琴声婉转而悠扬,陈芊芊熄了床榻两边的烛火,慢慢躺下,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在门口守夜的梓锐颇感新奇,想进来看看,被苏子婴一巴掌糊在了脸上。
一曲毕,陈芊芊呼吸渐匀。裴恒将她手中虚握着的书抽出,为她盖上一层薄被。
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她近来时常睡得不大安稳,夜里总会挣开被子,他便不厌其烦再替她掖好被角。
原来只是想听他抚琴。
——这有何难。
忽然她手动了动,轻轻抓着他的衣袖。他垂眸看了看,却没抽离。不想唐突了她,便靠在床头过了一夜。
梦中隐隐感觉额角一阵温暖。
次日醒时裴恒已经出门。换好衣服走出内室,忽然看见书桌上有一幅画。画上无题词无落款,唯有一红衣女子扬鞭策马,神采飞扬。
沅沅成亲时,她和裴恒一同去了一趟。婚宴上沅沅笑靥如花,虽然尚不能久立,仍是一桌一桌过来敬酒。回程与裴恒同乘一骑,从前千杯不倒,今日许是高兴,小酌几杯便有了醉意。
眯着眼睛向后靠在他肩上,长街两侧挂满灯笼,烛焰温暖。夜来风凉,裴恒双手虚环过她握着缰绳。
略侧了侧身,温热的呼吸挨在他颈间,颇惬意:“过两年苏沐能在学府独当一面,你有什么打算?”
裴恒从苏子婴手里接过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随你。”
她就轻声笑起来,从他怀里挣开,把披风往下拽了拽,才又倚回去。
慢慢安静下来。
裴恒以为她睡着了,怕她坐不稳,一手扶上她的腰间,忽听她轻飘飘道:“若是母亲能早日将原委说与楚楚,待她放下芥蒂,你便能如愿领司军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