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终于难得地笑了一下,虽然这笑也只是极其浅淡、一闪而逝,她说:“那当然了,我以前……”
她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眼底闪动的光芒也消失了,声音忽然冷了下去:“我以前,可是靠这个混过饭吃的。”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她就又恢复到那种淡漠至极的状态,起身将那块玉佩扔回枯草中:“既然是别人留下来的东西,还是让它待在这里吧。”
迟暮觉得不太妥当,正想弯腰去捡,周绮突然拉住她的袖子,手上力度不小,硬是把她伸出的手拽住了。
她抬起头,却见周绮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视线下移,示意她看杂草中的那块玉佩。
迟暮将信将疑地看去,视线所及之处,突然让她心里一惊:那块玉佩上藏着斑驳的血迹,因为嵌在了观音衣摆的纹路里,周围又沾着泥土,乍看起来很容易被忽视。
难怪周绮刚刚要把玉佩凑到鼻端去闻,原来是想看它是不是沾着血腥的气味。
“长安城外一向很乱,这月老庙常年没人,连住持僧人都很少见,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周绮说着,径直越过她往外走,迟暮几步跟上去,回头看那片丛生的杂草。周绮丢进去的玉佩躺在里面,被繁茂的草叶遮掩,隔着一段距离,已经看不见了。
===
回到鸿福客栈时已经接近正午了,客栈门前向来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上,竟然停了两辆马车。几个小厮忙进忙出地搬运箱笼,还有一个婢女站在门口,连声招呼:“都快点,别让小姐和夫人等着。”
两辆马车帘幕低垂,被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小厮来回搬运箱笼时掀动了车帘,车前的银铃轻轻碰撞,声音清脆悠远。迟暮见那些小厮手中的箱笼装饰精细、色泽鲜艳,当下就知道这回来住店的,必然是富贵人家。
周绮绕过那些奔忙的小厮走进客栈里,迟暮跟在她身后,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女子被婢女搀扶着,缓缓走上楼梯。
因为客栈大门正对着楼梯,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人的背影,这身形和气质都有些眼熟,她愕然道:“谢小姐?”
周绮刚走到柜台边,闻言回头道:“谁?”
“那是瑶县谢县令家的小姐,”刘仲昆在旁边接了一句,“还有一个应该是他刚纳的小妾,说是谢小姐陪这位夫人来长安城游玩,觉得街市吵闹,想住个偏僻清静些的地方,就找到这里来了。”
周绮抬头看向楼梯口,那个被婢女搀扶的女子已经转过了拐角,只留下一片在走动中扬起的衣袂,飘然拂向身后。她盯着那个角落看了半晌,喃喃道:“原来是谢临烟。”
迟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周绮好像没察觉到她的注视,盯着楼梯拐角的目光缓慢地一寸寸收回来,最后掠过裙摆下的鞋尖,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她的情绪明显有些古怪,刘仲昆也看向她,面色忧虑。
但周绮没再说什么,她很快回过神,走进柜台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拿起那把早上用过的刻刀,取下头上的发簪,专注地削起了木头。
迟暮转身上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她驻足往三楼的方向看了看。谢临烟她是见过的,但一直很好奇这位把谢文毅迷得神魂颠倒的美妾究竟是什么模样,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到她。
就这停驻的片刻时间里,楼上又有人下来了。这次来的人还是谢临烟,轻纱遮面,身边没了侍女,还拿着一把阳伞,看起来是要出门。
见到迟暮,她先是一怔,才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于是温和礼貌地朝她笑了笑,柔声说:“想不到,姑娘还真的到长安来了。”
“上次听了谢小姐那几句话,我思来想去,还真觉得想亲眼见识一下,所以就收拾了行李,连夜过来了。”迟暮微微笑着,客套地回了一句。
谢临烟点了点头:“我想到街上去逛逛,姑娘要一起吗?”
“我刚从外边回来,就不出去了,”迟暮侧过身给她让路,“正午太阳这么大,谢小姐要现在出门吗?”
谢临烟正好走下楼梯,从她身边经过,闻言脚步一顿,垂下眼睫:“其实我这次到长安来,是想来找李郎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迟暮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安慰道:“谢小姐不用担心,也许只是忙着准备春闱,没有时间给你传信。”
“不会的,”谢临烟摇摇头,面纱后的眼睛里泛上泪光,“李郎他是个很守信的人,从不会叫我空等。长安城鱼龙混杂,他又是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突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就哽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迟暮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场面,更是一筹莫展,只觉得一切浮于表面的安慰都是徒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气氛就尴尬地僵滞住了。
谢临烟低着头,握紧了手中的阳伞,哽咽了几次才堪堪将眼中的泪花收了回去。她向迟暮施了一礼,然后匆匆越过她下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客栈的大门外。
☆、Chapter.8
送走了谢临烟,迟暮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早晨出门时把窗户推开了一半,阳光斜斜照进来,投下暖热的一道光影。她把手伸进那道光线里看了一会,才起身去关上了窗。
窗扇合拢,将穿城而过的春风也挡在了屋外。街上很少有行人经过,少了嘈杂的人流,房间里就更加静谧无声。她坐到桌前,摊开了一本书,靠着椅背静静地读起来。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过,直到天边斜阳已暮,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一缕紫金色的余晖,迟暮才合上书站起身,又推开窗往外看。
客栈两侧的街道都很安静,街上没有行人,只能看见毗邻的另一条街上排列齐整的屋檐,无边无际的天空被晚霞映染,铺陈出绚丽的色彩。
楼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迟暮微微一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只听有人踉跄着奔上楼去,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边追边连声喊:“小姐,小姐你等一等——”
她打开门出去,快步走到楼梯口,见到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站在三楼的楼梯上,提着裙摆连连跺脚,但是先前急奔上楼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房门被重重关上时“砰”的一声震响。
迟暮认出这是中午扶谢临烟上楼的人,正想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已经急急奔上楼去敲谢临烟的门了。
她站在楼梯口,听见楼上又是一声门响,一个年长些的婢女走出来,皱着眉训斥道:“什么事这样着急?夫人还在午睡,惊动了她怎么办?”
那女子低着头,提着裙摆的手攥得很紧,几乎要将衣裙捏出褶皱来:“小姐她下午出门,好久都没回来,我想着出去找一找,结果刚走到门口,小姐就这样跑上来了……”
谢临烟再不得宠,在谢家也是唯一一个没出嫁的小姐,一个服侍侍妾的下人都敢这样训斥她的婢女,可见这位新纳的小妾很得谢文毅的欢心。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一个女子轻柔慵懒的声音:“落梅,怎么了?”
迟暮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站在拐角处往上看。
被唤住的婢女连忙施了一礼,低声道:“夫人,是小姐出了些事。我看她这婢女冒冒失失的,生怕吵着您,这才出来训斥了几句。”
屋内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落梅像是很害怕她,见她许久都不发一言,垂在裙边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过了半晌,那人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了,进来吧。”
落梅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进屋内,过了一会,一个身穿纱衣的女子在她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其美艳,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瀑布般的黑发披落在肩头,轻轻一动就顺着腰背往下滑落,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那身纱衣穿在她身上,轻纱贴着雪白的肌肤,袖口领口都宽出一截来,竟像是弱不胜衣一般。
迟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人能得谢文毅如此欢心,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说:“你怎么也对这些富贵人家的家长里短感兴趣?”
她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这是周绮的声音,一时间更是讶异:周绮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耳力极佳,竟然也没察觉到她上楼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