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的盛放没有让七皇子挪开分毫目光,他只是珍惜地看着这一刻方茧,陪着方茧惊叹,陪着方茧喜悦。
方茧全身心都扑在那些飞速盛开的花朵上,发现它们竟然彼此交错,层叠,参差起落,有些渐渐往天上飞去,这时,方茧才解开这当中奥妙。
“是,它们是蝴蝶。”感到方茧投向自己的目光,七皇子微笑道。
方茧看着那破茧的群蝶,刚才,时间像是在它们身上疾行,现在却像独独为它们慢下脚步,它们飞上天空时,像缓慢散到一整个天空的烟花,翅膀扑棱着,在云破日出的隙间夺目璀璨。
那一刻,方茧好像真的忘却了一切。忘却过去,忘却这些年长长的路,忘却与身边这个人有太多太纷纷的情丝,乱麻难断。
他看向七皇子。两人对视。
这一刻,冲动地,他竟想牵起这个人的手,告诉这个人自己心底淤积的所有,全部,无数思绪。
终究没有说。
七皇子看出方茧眼中波澜,主动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茧知道,但保持着沉默。
“今天是上巳。”七皇子说道,“你还记得吗?上巳,送花,是什么意思?”
记得。他当然记得。上巳,送人花,是说,我心仪你。
那是不是同一年发生的事?他与身边这个人心意相通,可也正是那之后不久,灭顶之灾降临江氏一族,直到一场火,他坠到谷底,靠着师兄和师父才捡回一条命。
山中六年,为了让人认不出的这张脸,为了如今的力量,他吃了多少苦,可心里竟比身体更难愈合,在心里没了人形,怎么都回不来。
他可以为了自己复仇毫不犹豫地杀戮,他可以为了让仇人不得好死而使诈耍滑,他变成了他未曾想到自己会变成的样子。
江寻已经不存在了。这世上容不得那个无忧无虑的他。他已经死了。
上巳……好像来自上辈子的一个词。随随便便借着风飘来,经过自己面前,又跟着风离开。
早与我无关了。
方茧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多谢景王殿下带小人来一睹盛景,小人明日就要回都城复命,你我终究殊途,万望殿下保重。”
七皇子没有料到方茧如此突然的变化,一时手足无措,瞪大眼睛,向方茧离开的背影大声道:
“你在逃什么?你到底在逃什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等到大事了却,我们的愿望就能实现了不是吗?你明明也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一直推开我?江寻!告诉我!”
方茧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你不会知道的,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留下。
回去的路上,天空云层越积越厚,天迅速暗下来,可直到夜深还没有降下一场雨。空气中都是沉沉水气,潮湿粘腻。
夜已深了,客厅却总是传来踱步声。好几次,到了方茧房门口,又退转回去。
未等来敲门声,天地先猛地亮了一下,紧跟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茅屋都像要散架一样震动。
房间中,方茧即刻躲进被子里,浑身颤抖,冷汗不止。
这时,敲门声响起,七皇子来道歉,说自己不应该喊那些话,在门口说了一阵,方茧毫无反应。
隐隐约约,七皇子听见屋内有什么闷闷的响声,在连续不断的雷声轰鸣间泄露出来,七皇子贴在房门上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一连串咳嗽,分明被死死捂住想要停下,却怎么也止不住。
“小八你怎么了?小八?”七皇子捶着房门,方茧没有回应,只有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像是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样。
终于,在一个间隙,方茧喊了一句:“别管我!”
“不行!”七皇子见方茧抗拒,怕强行闯进去会真的惹得他更难受,略一思忖,扛了把铲子,在大雨中来到方茧窗前,大喊道:
“好啊!你不让我进门,我听你的!我就挖个地洞,把房间地下挖穿去看你!”
说着吭哧吭哧真的开始在园子里挖地。
方茧本在痛苦之中,丝毫分不出心神,听到这无赖泼皮的挖地道战术,竟不由稍微分了神,咳嗽也止息片刻。他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打开窗,大雨瓢泼扫进来,他和七皇子两个人湿漉漉看着对方。
大雨瓢泼。七皇子狼狈极了,身上还都是泥,从头到脚都是雨水往下滚落,冷到双唇发紫、面色惨白,却只顾着方茧:“你怎么脸色这样白?”
方茧心中一动,紧闭的心门,被这份关心推开一道缝隙。他开口,原只想清楚说一句“不用照顾”,还未说出口,一道雷炸开在一天一地的烈雨中,方茧胸中心跳一瞬间变得紊乱不堪,气急攻心,他吐出一口血。
血色不是纯粹的鲜红,像是有铁锈拌在里面一样,泛着斑斑点点黑色,溅在窗上,在窗纸上晕开来,整个人也和血迹一样,慢慢沿着窗边滑下去,失去力气。
七皇子见这情形,不能再等方茧答应,登时跑到方茧卧房门口,一脚就踹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到窗边接住已全然无力倒了下来的方茧。
“小八?小八!”七皇子轻拍方茧的脸,意识模糊地,方茧微微睁了睁眼,说道:“我好痛。”
七皇子立刻抱起方茧,把方茧放在床榻上,雷声越来越大,雨点成百上千地同时砸在茅屋上,重得像要把屋子压塌。
抬手用自己的衣袖为方茧拭去血迹,七皇子把方茧抱在怀里,此时方茧已经接近昏迷,紧闭双眼,意识紊乱,一下子说了很多的话,像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不好:
“那个江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家人死去……他的脸和身子在大火中烧得没有人样……阿娘和妹妹不想让他牵挂……活着只剩下报仇……必须付出一切……每次打雷……害怕得要死……看到……江寻必须死掉……他太软弱……他变成什么……只会杀人……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心底……一个很大很大的空洞……他看自己……他看到那个空洞……看着自己……看不到一个人……回不到从前了……没有家了……阿爹、阿娘、妹妹……没有了……我再也不可能是小八了……再也……我为再也不会是江寻了……”
七皇子听着,把方茧搂在怀里。他不知道这些痛楚在方茧心里已经淤积多久,他只能抱着方茧,由着他倾吐。
许久,方茧不再说话了,七皇子两个手臂已经麻木没了知觉,却仍然没松手,怀抱着方茧,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你自己,小八太累了,就让他休息吧,你是方茧,我爱的就是方茧,我心仪的人是方茧,我上巳想送一天一地花的人也是方茧,过去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是你,方茧,我爱的人,一生一世都是你。”
方茧在半昏半醒中仅存的意识听到了这些话,埋在七皇子怀里,他哭起来。
又一阵雷声震响整个天地,方茧无法控制地发抖,身体冰凉,冷汗已经湿透被子,七皇子跑回自己房间拿来被子,让方茧躺好,为他换上没有汗湿的被子,又喂方茧喝水,为他拭汗,如此一整夜,坐在床边照顾他,一直握着方茧的手,累了就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睡一会儿,时不时七皇子就会惊醒,心中总是先一沉,直到发现自己还握着方茧的手,方茧还在睡梦中,才稍微安下心来。
终于,雷雨止息,方茧彻底睡着了,七皇子也靠在床沿陷入睡眠,两人的手还牵着,谁都没有放开。
雨过天晴,方茧先醒来,对昨晚记忆朦胧,撑着坐起身,才这么微微动作,七皇子已经惊醒,看到方茧醒着,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惊喜,猛地站起身就要去抱方茧,那知半个身子都已经麻了,一站起来就倒到方茧身上,把方茧压回床榻上,两人同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方茧眉头微蹙,“你回你自己床上睡。”
七皇子一脸委屈,“我伺候你这许久,这在冰冷地上坐了一整夜,腰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你心疼我一下行不行?”
方茧别过脸,看着另一侧,“多谢景王殿下。”
“什么?方茧你学坏了啊你,你是不是跟什么野男人学坏了啊你说,这么冷酷无情?对待我这样的恩人不来个以身相许你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