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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崇一马当先。
他本不认得张貉,但他目力好使,见独有一人没戴头盔,又被其余部众护在马上,心中一动,顿时向那方赶去。他一面打马,还一面高声喝道,“张貉,哪里跑!”
人越紧张,手脚越不听使唤,那张貉连铠甲边上的带子都没系好,再回头,见桓崇的冲势虎虎生风,赶忙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人闻声退避,桓崇更明了心中的猜测。
一柄双刃矛左右劈砍,羯人未敢应其锋锐。他冲上前,对面的军士便自动退避开来,露出了围在其中的张貉。
“张貉,拿命来!”
桓崇眸子里充了血,双刃矛再狠狠一挥,那才立了战功放入张貉连声惨叫都听到,便即刻坠下马去,一颗头飞出了老远。
自家将领已死,羯人部众顿时如鸟兽散,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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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崇在原处勒马。
见那副官满脸快意,还要率兵去追,他忙挥开矛杆,阻拦道,“先去寻人、救人!”
羯人的大部虽然退去,但邾城内外的小股散兵还需要荡清。
军士们陆续救出了数名百姓和军士,而后,在残败的城垣下救起一名毛宝的参谋后,桓崇总算是问明白了城内守军的动向。
原来,这半月以来,石虎部将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在了邾城上,他们的围城包围圈自外而内、一缩再缩。而邾城这边,在陆续发了五道求救文书后,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庾亮的“且去守城”四字。
毛宝、樊峻二将没有他法,只好在城内龟缩不出。
纵然,中途有周光冒险运来了最后的一批辎重,但困守城内、坐吃山空,粮草一日日的减少,又明知道庾亮不会增派援军。邾城内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而对面的赵国大军却是每日张罗着攻城,精神抖擞,气势惊人。
因而,在人人自危、人人绝望的情形下,邾城的城墙再高,也终于在昨夜被那敌将张貉给彻底攻破了。
城破之后,毛宝、樊峻二人即刻带人投江,意图逃跑,可惜夜间水寒,视野不清,他们下了水后就再没人知道下落了。
桓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强忍住那鼻子里那股焚烧肉体的污浊气味,急问道,“周光、周将军呢?”
那谋士迟疑一下,脸上瞬间显出了一抹连烟灰都遮不住的悲色,“周将军没有像毛将军、樊将军那般投水逃跑,他率领部众,带着愿意跟从的百姓从东门突出去了。你们若是向东寻去,说不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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邾城东门,出去没多久,就见着了一连十数架的偏箱车。
偏箱车,也就是平日里用来运输辎重的战车,战时结阵可做为临时的营寨,远可防箭矢,近可挡骑兵。周光在荆州军中,因为直觉敏锐,作风大胆,行军机动,一直专门负责向前线等危险地区押运粮草等后勤事务。
所以,桓崇一瞧这头尾衔接成片的偏箱车阵,便知是周光的手笔。
他的眼瞳缩了缩,再打马上前,却见十数架车厢周围,除了兵甲剑弩的斑驳痕迹,更多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荆州军士的,有邾城百姓的,也有羯人部众的。
成摞的遗体,如山倒;粘稠的血迹,一滩滩。
周光手下没有骑兵,若要突围,只能借助着偏箱车。他们定是在这里遇上了围城的羯人,于是周光便指挥众人迎敌,就地打了场攻防战。
现场惨烈,众人都不忍再看下去了,那副官道,“桓将军...这...”
桓崇的双腮咬得死紧,他定定地对着这一地的狼藉望了许久,俄而,却是愤然发出了一声暴喝,“去找!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就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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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周光,虽是同期入营,可要说两人真正结识,却是在约半年之后的一次私斗中了。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光盘腿坐在营房外,歪头瞧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桓崇。
...成吧,长得好看,的确就是有随意挥霍的本钱啊!
瞧瞧人家小郎...就算一侧脸颊上都有些肿胀发青了,也难掩容貌翩翩。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也难怪总会受到军中老鸟们的格外“关注”了。
“切...我可是全都是因为要帮你,才被小陶将军一并罚得。你这人居然一句‘谢谢’都不说,真是太没良心了!”周光瞪他片刻,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鼓囊道。
听了这话,桓崇才睁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不过,他只是短短地瞥了周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半天,才听他道,“...你自找的。”
“我又不需你来相帮。”
周光不满地“哼哼”两声,却是一胳膊横在他的肩头,状似亲昵地一把就将他勾了过来,道,“嘴硬去吧!我要不帮,你这一张脸蛋肯定明天花得都见不了人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叫行侠仗义,遇上你,就再加上个不图回报罢!”
听他给洋洋自得地自己戴完高帽,桓崇不由“嗤”得一声,笑声不屑。
“还笑?还笑!”周光一听,气头上来,胳膊用力,将桓崇勾得更紧了些。
都是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桓崇厌恶和别人勾肩搭背,他想拨开周光的胳膊,可周光偏要气他,死活不肯松开。两人“呼哧呼哧”地缠斗了半天,最后还是周光年纪更大,力气更足,站了上风。
“喝...哈...怎么样?”周光将桓崇的肩膀勾得死死得,道,“...服不服?”
桓崇的嘴角抽了抽,再挣了两下,终于放弃似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眼横来,虽是眼光冷冷,可长睫翩跹,目若流光,便有些惊艳了。
周光咳嗽两声,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松开了。桓崇趁这个机会,则是一把将他掀翻在了地上。
摔倒地上的时候,周光还是懵的,他歪着头“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却是双手背到了脑后,顺势躺了下来,“呦!你看,月亮出来了!”
对于这个饿着肚子的夜晚来说,今夜的月色有点太美了些。
“那个...那个谁,你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怪没意思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桓崇反唇相讥,“你拿嘴巴呼气的?不说话能憋死?”
“诶?咱俩太有缘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周光“哈哈”一笑,眼睛瞧着那一轮圆月,道,“喂,你说,假如咱们有一天成了将军,会做些什么呢?”
“...”桓崇也望着那月亮,隔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是想做侠客,怎么又想做什么将军了?”
周光摇了摇手指,道,“唉...你不懂,侠客固然好,可是有些事,是只有将军才能做成的。”
“我呢,虽是从小在武昌长大,但我的阿父阿母都是南渡过来的。小时候,我听阿父说过,我本是有个同胞兄弟的,可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我那襁褓中的阿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虽连阿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每每想到此事,仍是心中伤感。”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将军,我定要去江北,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作恶的胡人...”说到这里,周光的声音也变得顿挫起来,“虽然我们的地盘被他们占了,可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中原夺回来,再不要出现像我阿弟那样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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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的大火,连扑带烧,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日头高升,临江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了。
阳光明媚,所照之景却仿如噩梦一般。桓崇的太阳穴跳得难受,他伸手揉了揉。这时却听见一道婴儿的哭声穿透耳膜,“哇——”
他忙睁开眼睛,却听一旁搜寻的兵士们议论纷纷,“这孩子命真大,死人堆里压了这么久,居然还活着!”
“桓将军,你瞧!”一个兵士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给桓崇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是个小郎呢!被人护在身下,还活着!你听听,他的叫声有多响亮!”
桓崇走上前去,嘴角好不容易翘了翘。他随意向那孩子瞟了一眼,当视线落在那孩子襁褓内一块染血的帕子时,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
他突地伸手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待仔细翻看后,急道,“你们从哪里找到他的?”
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好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