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这是……”成苦其见了两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谨。
秦秾华含笑道:“打扰成老板,我和夫君想问问关于马贼的事……不知商队可有对策?”
成苦其道:“两位大可安心,商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袋财物,马贼捡了东西就会离开。”
秦秾华皱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对之意,解释道:“两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盗匪,但这些盗匪,往前二三十年还是良人。刚刚追逐商队的那些马贼原本是这附近的庄稼人,无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饥岁,只能落草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这种办法。”成苦其道:“这些汉人马贼往往捡了财物就走,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残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来刀口舔血呢?”
秦秾华看出他无意变更自己的决意,柔声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只是商队手无寸铁之人众多,多个心眼也不是坏事。我夫君爱读兵法,他说频繁出现的马贼有些像是进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这样?”
工具狼在一旁应了一声。
秦秾华继续道:“成老板,请恕我冒昧进上一言,马贼如果此时进攻,毫无防备的商队立即就会变为砧上鱼肉。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落草的马贼和劫掠数十年的马贼已经完全不同,若他无意杀鸡取卵还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秾华谆谆善诱道:“成老板在商队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话就顶旁人千万句,若是用一句话的功夫来提高众人警惕,不仅商队的应敌能力会提升,车队里的人也会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缜密和认真,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成苦其朝她点了点头,道:“夫人心思缜密,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队中若有多余武器,也可提前分发下去。马贼若是有心进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队伍也会犹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来附近一名伙计,吩咐他将备用的刀剑匕首都分发下去。
交代完毕后,成苦其看回两人,忽然道:
“两位……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
秦秾华笑道:“我们还在讨论中。”
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秾华回答完后,他露出一个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还有事,两位若无他事,便先失陪了……”
“我确有一事相问。”秦秾华道。
成苦其停下脚步,脸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称为‘我’——”她面无异色,含笑道:“为何离开伊州城后,成老板面对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理了理并未起皱的衣襟。
“……是这样吗?”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来自称,偶尔也会说声‘鄙人’,这自称是有何不妥吗?”
“无甚不妥。”秦秾华笑道:“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告别成苦其,两人回到马车。
秦曜渊大喇喇地张开两条长腿坐了下来,抬眼望着秦秾华:“……他发现了?”
“不一定。”秦秾华皱眉,拿鞋面撞了撞他太过肆意的小腿:“你让我坐哪儿?”
秦曜渊拾起她的右手,将她拉到怀中。
秦秾华只觉自己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等候多时的大腿立即将她稳稳接住。
这个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渊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懒,轻声道:“你在我之上。”
秦秾华瞪他一眼,推开他的身体,在狭窄的坐榻坐下。
“假设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那他默而不发,是想做什么?”秦秾华道:“如果想在夏人那边出人头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卖我们,若是他胆小怕事,一路上都有无数机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他——”
忽然被人敲响的马车门打断了秦秾华的声音,一个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喝过水的沙哑女声响起:
“老爷……看看腊梅花吧……”
秦秾华起身推开车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马车下。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披头散发,在零下低温里只着一身处处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极瘦,后退的发际线让瘦得突起的额骨更加嶙峋,两条颧骨高耸,捧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着一把盛开的腊梅,幽幽的腊梅香随着凛冽冬风缓缓飘来。
女子先一步惊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这就走……”
“腊梅多少钱一枝?”秦秾华道。
女子停下脚步,犹豫道:“一个铜板……不,一口水,一口馒头也行……”
“上来罢。”秦秾华转身走回车厢。
女子往周围看了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马凳。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大声调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错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她入了马车,看见稳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
“喝口水罢。”秦秾华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递了过去。
女子受宠若惊地将怀中腊梅放到门外,双手接过她的水杯。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两道青肿的环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秾华的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无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伤痕。
秦秾华透过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的许多淤青。
“夫君,我们不能总是让小眉给我们送东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准备好了么?”秦秾华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无异议地下了车。
秦秾华把矮桌上的一盘小食递给她:“吃罢。”
女子初时还很拘谨,秦秾华又劝说几次后,她终于畏畏缩缩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饼,一边看着秦秾华的眼色,一边试探地放入口中。
糖饼入口后,她终于确认秦秾华的友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盘点心,不一会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呛到,又怕惹怒秦秾华,闭着嘴不断闷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别急……再喝口水。”秦秾华忙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柔声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会我夫君会带午食回来,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滞,背脊渐渐颤抖起来。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忽然涌出大股沉默的眼泪。
秦秾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擦拭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身孝服是为谁穿的?”
她呆呆地流着泪,沉默许久后,哑声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冲破了麻木,她抖得愈发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头弯腰,双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面孔,蜷缩得像是下了油锅的虾米。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接连滴落。
秦秾华沉默片刻,将手放到她颤栗的肩头,她惊恐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们是怎么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她游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赚不到钱了。她溺死了……爹说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换回十斤面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卖去了城里肉铺……三丫……被城里老爷看中,抬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说她过得很好,还托人送回几袋米面粗粮,可是……可是两个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让我给娘守完孝再出来,他骂我,打我……剪烂我的孝服……让我不出去赚钱,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给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声,身体缩成一团,崩溃的哭声从那具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出来,不断减弱,从齿缝溢出时只余悲怆的呜咽。
马车忽然一晃,原来是秦曜渊拿着两个食盒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