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被忽然向他扑来,仇远眼前漆黑一片,紧接着腹部一痛,他措手不及间后退数步。
“不许动。”
一道清冷平静的女声止住他下意识拿武器还击的动作。
他猛地清醒过来。从顶着的锦被下方一眼扫过视野中的光影。
有人点起了灯,昏黄烛光中,他看见了至少六双皂靴,四把刀剑的影子。
“误会……都是误会。”
仇远为了不激怒对方,慢动作拉下头上的锦被。
障碍物去除后,长公主身边几位亲近侍从怒目圆瞪的脸映入眼帘。仇远赔着笑脸,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人墙后。
“我听闻长公主身体不适,故而前来探望,不请自入是因为没有在门前见到守卫之人……”
乌宝一跛一跛地走了两步,仇远正看着他,他忽然用跛脚朝他踢来!
那一脚刚好踢在膝盖窝软筋,仇远回过神来已经跪在了地上。
“你——”他变了脸色,眼中凶色尽露。
“你什么你!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平头小子,在长公主面前,凭什么称‘我’?”
仇远脸色数变,最终伏地叩了一个响头。
“……小人出身乡野,礼数不周,还请长公主看在九皇子的份上,饶我一次。”
“看在九皇子的份上?”
坐在罗汉床上的白衣女子终于开口了。这才是真正的玉京长公主,刚刚床上的那个,是假货!
仇远跪在地上,被几把大刀环绕,心中如火焚烧。他眼睁睁地看着秦秾华提起茶壶,不慌不忙为自己倒了杯茶。
她倒完了茶,这还没完,纤纤素手打开炕几上的小玉瓶,从中拈出几颗红彤彤的枸杞放入茶杯。
仇远不敢出声催促,但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急躁不安。
短短片刻,他的神色已不如先前刚被发现时沉稳。
“本宫就是看在九皇子的面上……你的脑袋现在才能好好挂在脖子上。”秦秾华轻声道。
仇远强笑道:“长公主误会小人了,小人当真是来探病的……不信您叫人搜,小人身上能做凶器的,那是一件都没有!小人感恩长公主提携,若非长公主和九皇子出面,小人何德何能,能够出现在这次秋狝大典中?小人真的是感念长公主恩情,放心不下前来看望,小人此言若有一分假话,便叫小人父母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秦秾华似笑非笑朝他看来:“……故人重逢,你还真是没有叫我失望。”
仇远一愣,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且过来。”秦秾华微笑道。
仇远目光望着直指自己的脖子的大刀:“小人是很想过来,但是……”
“来者是客,把刀收一收。”秦秾华道。
拿刀的几人这才缓缓收回了刀,但虎视眈眈的目光却没有收,仿佛他只要一个动作不对,人头立马就要落地。
仇远心中唾弃,面上恭恭敬敬地起身,走到罗汉床前。
在众目睽睽下,秦秾华牵起他的左手。
“长公主……”
仇远脸上笑容和身体一齐僵硬。
“……你不喜欢我么?”秦秾华抬眼望着他,手里依然握着那只骨节布满刀疤的手。
乌宝瞪大眼,假扮公主的结绿瞪大眼,帐内众人皆瞪大眼。
仇远神色几变,缓缓道:“自然……不是。”
骤然间,他的手上少了什么,仇远脸色大变,看着把玩手中扳指的秦秾华。
“既然不是……”
她微笑着,抬眸朝他看来。眸光冷酷,冰冻三尺。
“不可!”
仇远大叫,然而来不及了,秦秾华已在他面前转动扳指。
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飞出。
仇远浑身汗毛倒竖,一个飞扑倒向一旁。
银针插入地面,仇远倒在地上,面无人色:只差一点,他就要七窍流血死在这里了。
“……你为何想杀了我?”秦秾华微笑问道。
她动人的微笑,在仇远看来如同索命恶鬼,毫无美丽可言。
人证物证俱在,仇远狡辩不出了,他盯着秦秾华的脸,怎么也想不通她是如何知道扳指机关的。
“云南鹤庆府土司仇伦末子,你母亲本是一名采药女,被仇伦看上后强占,因此有了你。仇伦喜新厌旧,你母亲被他府中妻妾蹉跎折磨,二十一便郁逝府中。你是汉女所生,同样受兄妹排挤,但你却不愿和母亲一样逆来顺受。你杀了府中所有异母兄妹,乔装打扮逃出云南,以‘王斗星’的身份入京读书。认识九皇子后,你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想要趁机捞个从龙之功。”
秦秾华一言一语都轻轻柔柔,然而仇远却冷汗直冒。
九皇子是何时把他是仇远的事情告诉长公主的?
残杀手足一事连九皇子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龙……是这么好从的么?”她轻声道。
咔嗒一声,扳指落到地上,打着旋儿。仇远瞪着眼看,却不敢轻举妄动。
脖子上已经没了大刀,但秦秾华静悄悄散发出的威慑力,丝毫不比紧贴大动脉的刀刃差。
“那日魏弼钦私下面见九皇子时,你在场。”她道。
仇远猜到她想问什么,身体越发僵硬。
然而,她没有问。
“在和魏弼钦私下会面后,渊儿对我默而不发,你则趁着守卫换班,渊儿不在的空当,摸入营内想要刺杀于我。”她神色平稳,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魏弼钦说,本宫会对渊儿不利么?”
仇远震惊地看着她,彻底失了言语。
从他表情,她已知晓结果,不必再等一个回答。
“你可想过,今日你若杀了我,九皇子会有什么后果?”她道:“渊儿母家在千里之外,乌孙王便是有心相帮,也鞭长莫及。他年仅十五,还未封王开府,既无妻族可用,也无外家依靠,本宫一死,这宫里宫外,多的是人想要他的性命。”
“你——能保住他的性命,拥他潜龙出渊吗?”
短短片刻,仇远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他来刺杀秦秾华,当然不是头脑发热,什么都没想过就来了。
秦秾华所说这些,他也想过,但他不觉得她有这么大的能量。就在先前,他还在心里怀疑,为何一个病怏怏的女子,也会威胁到力能扛鼎的九皇子。
现在他明白了。
若不能成为最可靠的战友,她就会成为最为可怕的敌人。
“你选择了九皇子,我也选择了他。”她轻声道:“看在你是为他卖力的份上,这一次,我饶过你。若有下次……”
她带笑的眸光划过他的脖颈,寒意骤然入侵。
“我就把你挂在云南城门上。”她笑道:“你明白了么?”
帐内一干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最叫仇远如临大敌,压力万分的,还是眼前微笑的女子。
他艰难开口,沙哑道:
“……明……白。”
秦秾华看着他,温柔道:
“滚。”
手持武器的宫人纷纷让开道路,仇远挪动僵硬的右脚,往帐门一步一步走去。
仇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秦秾华收回视线,脸上笑意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她伸出刚刚碰过仇远的右手,结绿立即拿着干净帕子走了上来,给她来回擦拭。
“……行围结束了么?”
她以手撑腮,淡淡道。
乌宝立即走到门前,撩开门帘,同门外侍卫耳语几句后,一跛一跛趋步走回。
“回公主,行围已经结束,看城下正在陈牲数获。”
“为了钓出这只狡诈的食人鱼,我连渊儿第一次行围都没瞧见。我真是个不称职的阿姊。”
秦秾华收回重新干爽的右手,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道:
“走罢。现在去,应该还赶得上为今日冠军敬第一杯酒。”
……
“喝!”
岱钦大吼一声,想要将对面的少年掀翻在地,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反倒是围观群众发出阵阵惊呼声。
“再来。”少年和他平视,冷冷道。
兴味和冷酷交杂的眸光在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里随光影变化,神出鬼没。
岱钦仿佛被一头嗜猎的猛兽盯上,而自己成了被挑拨玩弄的瓮中之鳖。他感觉受了戏弄,越发强烈的愤怒往头顶冲去。
他要杀了这个胆敢羞辱他的毛孩,就算他是大朔九皇子,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