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99)

作者:衣带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石梁玉偶尔会想着,倘若季沧亭当年没对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她今日就能得以一身飘逸,白衣放马?而不是被他数度布局之下,将天下苍生死死地扛在肩上,从此不得自由?

“臣,不曾后悔。”他一字一顿道。

季沧亭只道他说的是石莽,自斟自饮了一番,道:“我若是有你这半分养气的心境,倒也不至于纠结至今。不瞒你说,自从我做了个这个皇帝,因人而起的求死之念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让自己为那苍生大义熬下去了,却又逢造化弄人。”

石梁玉捏紧了衣袖,道:“陛下为成……督学,起过轻生的念头?”

“虽是主因,却也不单为他。失了他之后,父母又先后离世,有那么几次我在战场上冲入敌阵,若非老彭把我硬生生拖回来,如今的炀陵,恐怕便非我君临于此了。”

“……”提及季沧亭的父母,石梁玉顿觉手中的温酒亦冷了三分,转开话题道:“陛下切勿作此想,否则岂不是徒将山河让与有心人?”

“有心人?你指成钰吗?”

“臣不敢,只是成氏承先帝铁条,且门下旧儒众多,若他再不表明臣服,天下舆情必是大患。”

“倒也不至于杞人忧天。”季沧亭口气平淡地说着,沾了金墨,一笔笔描进牌位上的刻痕。“今日徐相提及他的事,所有的人都劝我顾全大局,确有其理。可我总想着,老彭若还在,他必会叫我索性将龙椅一甩,国玺一扔,便随他去了。”

石梁玉脸色隐隐一白,季沧亭虽听似是玩笑话,但他感觉得到,她是认真思考过为了成钰放下一切的,想及此,心里便有一股暴戾郁气难以释放。

都到了这般地步了,一个居九五之尊,一个承百年清誉,竟还不放弃?

“陛下,国不可无主,若因一人使得朝纲不稳,臣将不惜代价以清君——”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带着半分醉意的眼眸带着半分疑惑,“朕视你如友,才同你倒些苦水,何必如此激动?”

石梁玉收敛神色,低头道:“臣逾矩了。”

季沧亭打量了他一阵,沉湎的神态随着她一声慢放的醉笑而冰解,她将壶中烈酒泼向栏外雪夜,笑道:“我这小半生,虽有行差,却绝无踏错,凡所行之处,便是绝境也断无后悔,何况如今?阴谋奸诡,难颓我志,我相信成钰亦然。”

——不该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认命一些?我已将天下最好的放在你面前了,哪怕日后肝脑涂地也罢,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他?

石梁玉一瞬间有些茫然,他不晓得季沧亭这份不熄的豪情究竟从何而来,但很快,他确定下来,不能任由季沧亭这般理性下去了。

“那臣就……拭目以待了。”他缓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鸭~~

第七十五章 同尘·其三

季沧亭昨夜一宿没合眼, 大约是心有负累, 今日退朝后也并无睡意, 见诸事暂定, 便叫上赵公公, 带了些香烛纸钱出宫往冀川侯府而来。一路上瞧着许多人家将白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神,依稀捡回了炀陵本该有的盛京风貌, 心下多少有了些许宽慰。

虽是除夕当日,道旁的酒肆茶寮却是座无虚席,隔着热腾腾的羊肉炉子, 都能看到里面争辩得是何等的面红耳赤。

“这些儒生不回家过年, 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季沧亭问道。

“回禀陛下,如今炀陵里的儒生们分为两派, 多数是支持陛下清洗石莽余孽, 以匡正朝纲。听老奴身边的小黄门说, 还有些老做派的,担忧石莽那些旧部有的在西南边境任职边防,倘若操之过急, 恐使边境不安,是以希望由成国公出面劝说陛下暂缓或放弃追究此事, 两方已争执月余,待开春后怕是有得头疼了。”

赵公公说完,见她面露沉思,又道, “朝务虽纷繁,但今日是除夕,陛下且将朝政放放,祭拜为先吧。”

“嗯,我知晓。”

季沧亭暂将杂念排解,待马车的颠簸驶上熟悉的青石板道,她方睁开眼,下了马车,先入眼的不是冀川侯府的牌匾,而是侯府两侧老树上无以数计的平安符。

见季沧亭看得出神,赵公公提着香烛,笑道:“陛下,老国公半生戎马,并未空负,百姓自是看在眼中的。”

季沧亭出神了片刻,道:“这些,都是百姓们挂的?”

“是啊,已有一年了,都是百姓们自发前来挂的,老树枝头都被压断了几根。今日是除夕,本想着该是无人前来,没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来瞻仰遗风。”有个年纪大的老兵本在门前扫雪,见季沧亭在此,揉了揉眼睛细看,犹疑不定道,“姑娘你……你是?啊,郡主,你回来了!”

那老兵手里的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恍惚想起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一屈膝便要跪下来,却让季沧亭马上扶住了。

季沧亭道:“我回来看看府里,听赵公公说,已将母亲的牌位供上了?”

“是、是。”老兵激动道,“长公主的牌位早就供在侯爷身边了,小人们擅自主张,请示了京里的大人们,也将老彭的牌位供在了府里。”

“那便好。”

老兵见季沧亭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府里了,回头对赵公公道:“公公,郡……陛下同从前相比,气态已颇有些侯爷的模样了。”

“自匈奴南下以来,陛下南征北战,个中辛苦,岂是外人所知。”赵公公又瞥了一眼府门口停在远处的马车,问道,“适才没注意到,今日可是有别人来拜访侯府?”

老兵道:“是成府的车驾,一早便来了。”

“这……”赵公公一时语噎,随后叹道,“罢了,老人家我便晚些再进去。”

……

堂前冬柳枝条零落,檐上旧巢亦久无新羽。

季沧亭一步步踏过无人的庭院,虽则从前便是常常孤身一人,但至少彼时墙篱之外,便能听见亲朋欢笑,那道爬满藤萝的院墙,她只要稍觉清寂便能翻过去,同别人笑闹在一处。

而现在,她分明站在了最高处,却始终翻不过那道高高的宫墙。

晃神若久,她方看见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时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头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推开门时,恰闻一声风铃响动,袅袅香火拂面而来,一时间模糊了双眼。

“……成钰?”

成钰闭目于香案之前,仿佛等了她许久,轻声道:“若是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便不会来见我?”

诸般愧疚恼恨,连同漫长的麻木于征战之中的疯狂思念,在此时猛然冲至眼底,却又因越发沉重的脚步压进了胀痛的肺腑里。

季沧亭慢慢缩回即将碰触到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对着父母的牌位缓缓叩首,方才道:“你我之间,我不想用物是人非这种字眼来对谈。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活着?”

“我曾向中原去信,应是为人截下了。”成钰合着眼,道,“有人认为皇帝不该有其他负累,而我是这个负累。”

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她从未自成钰口中听到过这般明显带着愠怒的言辞。

“对不起。”

“同理而言,你我之间,无需任何歉疚之言。我只想知晓,倘若我早些告诉你我还活着,你会做这个皇帝吗?”

“……”季沧亭陡然沉默下来。

成钰轻声一笑:“是了,你是这样的人。山河飘零,你做得比任何人都理智,天下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份选择,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对的……可偏偏,为何是你?”

旧时那片片无法言说的卜辞扶乩,她偶然间展现出的为王者的气概,皆化作一柄柄剜心的刀刃,日日夜夜宣告着这个天下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事实。

“事已至此,我不会放弃这个帝位,如今见你平安,我便——”

“我不安。”成钰的口吻依然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当年你失约,我知你总会回来,再不然,舍下负累随你去也无妨。而今你此去凶险万分,我非燕丹,岂能以易水之志送之?”

季沧亭咬了一下下唇,道:“我知晓你的担忧,若我说希望你留下来助我,你可会答应?”

成钰抬手似要去抚触他黯淡的双眼,又放下手,道:“同样,若你答应跟我走,炀陵之事我自有法可处理,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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