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129)

作者:衣带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季沧亭往坐榻上一瘫,翻着白眼道:“懂了懂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完美的。我之后也曾好好想过,石梁玉究竟是以何手段钳制朝中文武百官站在他那一侧的,无非也正是因为我这份声名。”

先帝之死令大越臣民举国悲痛,以至于北方数州乃有活过战乱的民众自发戴孝,甚至袭击押送叛臣的充军队伍。当时那种举国民愤,如同海啸一般死死压在大越朝堂之上,强如谢氏门阀这等百年大族也曾被愤怒的民众火烧数处别苑,若非谢氏尚掌控着东海盐漕这等民生根本的财权,早就被石党赶尽杀绝了。

成钰道:“自前朝至大越数代以来,皇权素来是倚靠世家而建,如王矩等并不需要苦读考取春闱,也能因家族爵位而得重权。甚至弑君谋反这等大罪,朝廷也只能杀个首恶祭天,因为军权也握在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手中。越武驾崩,其实开了个不好的头。”

季沧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成钰道:“五百年间,天下更迭四朝,而在这四朝中,称得上世家的大族,如成谢王庾李陆陈这类却长盛不衰,历朝历代之君主,为取得世家族系支持,无不许以高官厚禄方可稳定朝纲,而世家也会借此扎根在每一个王朝中。之所以说越武驾崩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乃是世家在此一事中知晓了所谓弑君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而石梁玉在之后昏了头,没敢在当时就挟大义直接血洗世家,便注定他失去了制衡世家的机会。”

季沧亭阖目道:“你说话倒是很客观,确实如此,当时没能一口气吃下谢氏这等大族,以世家之奸猾,必定暂避风头等待局势,而石梁玉胁迫朝臣的计策,功在一两年间,待百姓将此事淡忘,朝野上下便不会再容他作威作福,届时的局面……啧,通王痴愚,瑾儿年幼,都太好控制了。”

季沧亭在位时的情形不一样,她是鼎贵出身,自幼同各大世家嫡子女感情极深,如今各地掌兵者更是她一手提携,死忠自不必说,只要她在位一日,天下就断不会翻出乱子来。

她可保在位时山河无恙,可之后呢?

“……日前排演时局,我曾想过,倘若你在位再有二十年光阴,待瑾儿根基立稳,大越当有三百年国祚。反之,无论是由瑾儿或是通王上位,世家必定趁虚而入,要知道,王朝一至中期,世家腐蛀江山之快,非人力所能及。”

“哦?”季沧亭为他这番言辞表示意外,“岭南成氏可是全指望于你,那些族老听到你这么想自家门庭,可是要气掉胡子了。”

“那现在你拿捏住我的话柄了。”成钰笑道。

季沧亭:“不敢不敢,吾还未见谁家熟人六亲不认似汝,是以震撼非常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是打算借石梁玉之害,挑几个幸运世家出来陪葬?庾光对你那么够意思,你下得去手?”

成钰道:“无妨,庾光对自家世族中迂腐之人不悦已久,一早便托我顺手解决。”

季沧亭掰着手指头道:“王矩呢?”

成钰道:“王矩灵台未萌,且如今他族中庶母掌权,野心勃勃,三五年间必动手除他这个嫡子,且让我代他处理了。至于谢允,你不必担心,他在乌云部适应得极好,闲暇之余还致力于助阿木尔推行匈奴归化。”

“好吧,他本也不是个喜欢困在官场里的人。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这种避世的性情,也会想到这一步。”

说到这儿,成钰叹了一声,“不把江山社稷铺陈好,你又岂会安心随我回岭南看梨花?”

季沧亭一愣,半晌,抿出一个笑,又侧头去看成钰的眉眼,他待人素来温和,只是独一双眼不爱笑。当年小龙门里正值芳心萌动的女学员们成日里指点男人江山,却独独很怕他,谁晓得他会不会前一句问你晨安,后一句请你交作业来看。

只有季沧亭这个喜欢迎难而上的逮着机会就在卷子背面写塞外牧民的情歌,便是被他叔父追着打,也矢志不移。

“嗯,这个事……”季沧亭抬臂想去摸对方的手,不料门外一声喧扰,一个人影风一般刮进屋内,一见成钰,涕泪四流地朝着他扑将过来。

当今潞洲节度使,三镇知事,王氏大族嫡子,先帝之忠臣王矩哭得宛如个七尺的婴儿,嘤嘤道:“老师啊!先帝崩殂未半,你咋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了呢?说好的守寡三年呢!先帝如何瞑目,先帝如何咽气啊!”

第九十三章 光影

“老师啊老师,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风流债呢?!上有卫氏老子祖宗, 下有太傅老人家, 先帝在时虽然冷落你独守空房, 但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她那是真心待你的啊,小龙门书桌下面还刻着她当年写的情诗三百首呢!你这样、这样着急,先帝尸骨未寒便另寻那徐家小姐,先帝是死不瞑目啊!!!”

成钰:“哭完了?”

“还没!我——”

声声泣血,王矩嘤得抑扬顿挫, 好不凄惨, 正要再加把力时,陡然感到后脑勺被一道杀机锁定, 茫然回顾, 只见得是个艳若桃李的陌生女子, 大马金刀地坐着,杏核眼里杀气腾腾,好似要择人而噬一般。

王矩本能地抖缩了一下,干咳一声,站起来拱手道:“这位是?”

成钰余光瞥见季沧亭正要启唇来一句“狗东西”,便在她之前开口道:“这便是徐公的孙女, 你可以称师母了。”

王矩:“……”

季沧亭冷冷地盯着他若久, 道:“还没过门, 不必急于一时, 这位……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 能从国公腿上先起来吗?”

王矩忙不迭地爬起,掸了掸衣摆,神态端庄起来:“原来这便是徐公家的千金,在下三镇节度使王矩。与老师阔别日久,一时失态,请徐小姐见谅。”

“坐吧。”成钰老神在在道,“当着夫人的面,旧事无需再提。你如今手上有三万兵力,炀陵这边诸方势力必有拉拢你的意图。一回京便来见我,若非有什么重要密报需面谈,你现在便能走了。”

王矩的眼睛四下乱瞟,道:“我也不是专门诉苦来的,确实是有几件事,就是——”

季沧亭面无表情道:“我本是要走的,可王大人刚刚那一席话,让徐吟心下不安,万一走了之后,王大人趁我不在,给国公硬塞什么莺莺燕燕的,又该如何是好?”

这女人声音虽沙哑,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王矩正迷惑间,又闻成钰道:“她是徐公孙女,本就不是外人,你且说吧。”

王矩点点头,道:“……还是上次你交代的那些事,先帝被刺后,炀陵里牵涉到的京畿卫等各大将领,还有谢氏那边栽进去的文臣,他们那时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家眷拉拉杂杂两百余人牵连下狱,秋后发往崤关充军。按你的交代,我本想找些道上的人把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给救下来,无奈道上那些人平日里干的打家劫舍的勾当,一听说是要去救刺杀先帝的罪族,银钱也不要,还把我的人打了出来。”

说到这儿,王矩叹了口气,捶了一下大腿:“只有我们知道铁睿谢允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可现下莫说百姓们,连马匪都不信,我只能带着亲信亲自去救人,但走到关北道的时候,押送罪人的队伍却忽然被一大批黑衣人袭击,嘴上虽喊着为先帝报仇,但下手极为狠辣,连押解犯人的官吏兵丁也都一并屠杀,好在我们到的及时,总算救回来大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案,成钰缓声问道:“铁睿的父母救下了吗?”

王矩道:“救下了,铁睿的老爹失子又遭人唾骂,本来眼看着怕是不行了,一听我说是为他儿子伸冤,硬要跟着上京来,眼下已派了专人照顾,正化名寄住在京中的客栈里。这些暂且不提,我还秘密带了两个当时被俘虏的杀手回来,就是嘴硬得很,实在撬不开。”

“那便先寄在府中吧,至于刑讯之事……”听见季沧亭一声轻咳,成钰道,“自会安排人处置。”

书香门第哪有会刑讯的?

王矩的疑问在脑子里徘徊了一息便甩了出去,接着便道:“那这件事完了,便说第二件事,这次回京是我家那老子娘说二房那边上赶着想把自己家闺女送去给宫里相看,说是即便搭不上石梁玉,也可以送去给通王做侧妃,好为王家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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