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张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问:“三哥想过以后吗?”
张木匠松口气,笑着去盛饭:“跟现在一样吧。”
她去热小菜,张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画纸看了看,以为她是画不出来心头发急,找到她说:“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可以吗?”她肯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为张木匠惜命,这条命是他给的。
张木匠笑:“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准备皇帝的寿宴,戒备最森严的是禁宫,集市应当无妨,再说已是鸿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开,已经三年了。她细致装扮一番,镜子里是个眉目平静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肤暗沉,跟着张木匠出了门。
久违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颇觉新奇,东张西望,不觉间逛到了一处书画摊,她脱口问小贩:“最新的《幽窗记》有吗?”
小贩愣了:“您还记得唐简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搁笔好几年了!”
一个看书的书生搭腔:“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空:“什么?”
当年他写书说“余四十一岁那年”,到今天已然年过半百了……她喉头哽住,竟活不到他说的“胡子拖鸡屎”的年岁吗?张木匠看出她低落:“这个唐简是你什么人?”
唐简不是她什么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说起未出阁的时候,痴迷于唐简写的故事,还幻想过和他谈笑对饮,甚至在得知他是个小老头时,很是沮丧了一阵,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张木匠笑:“写书人的花招,你也信?毛头小子写官场实录,谁要看?几朝元老,处事圆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卖啊。”
她怔住,张木匠压低声音说:“你绘制的画本,我给署了个名字叫玉娘,怎么样?”
她摇头:“不怎么样,一听就像个络腮大胡子男人装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妇人,圆脸白嫩那种。”张木匠颇有得色,“男人们在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画他们当主人公,巧妇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种——”
她看过去,是个西瓜摊子,一群人围拢着买。收钱的女人长得颇美,鹅蛋脸孔,双眸晶莹生光,穿得寒微,仍是过目难忘的美人。张木匠饶有兴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们两个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见着了,就想带你来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个照面,女人热情地招呼张木匠:“来啦?”
卖瓜汉子弯腰挑瓜,他个头不高,黝黑壮实,剖瓜刀很锋利,一尺多长,麻利地在瓜顶戳了个三角长条,递给她:“不甜不要钱!”
递钱找钱之间,又有几个男人来买瓜,但无一不是冲着女人来的,言语调戏两句,递铜板时有意无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脚下故意一歪,被她娇嗔着扶住,汉子也不恼,杀瓜称重,和气生财。
张木匠捧着瓜,哗地一拳头下去,红瓤如鲜血飞溅,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在边塞,我们都喜欢这么吃瓜,快活。”
她和张木匠蹲在墙角吃瓜,当她还是司家小女时,也热爱市井吃食,嫁给太子就再未吃过了。丫鬟停月从外面给她捎过几次书信和食物,但食物要被几人试吃,她没了胃口。
停月在她的张罗下,嫁了当年的一个进士,夫婿到岭南就任,停月跟了过去,想来是躲过之后的惊天巨变了。想到停月,她轻轻一笑,掏出帕子让张木匠擦擦嘴,他问:“在想谁?”
“停月和我二哥,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张木匠低声说:“皇帝死了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她点头又摇头:“那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张木匠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和她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西瓜西施,她也看那女人,巧笑嫣然,眼波如水,确实别有系人心处。张木匠自言自语:“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
三年了,她一点一点地好转,张木匠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画,我再带你来吃瓜。”
往事似已杳远了,初相识她是何等狼狈,而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她往回走:“是要好好画,想挣点钱,送你大氅。”
张木匠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就是在想,你身量高,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她磨着墨,在纸上画卖瓜汉子,一不留神,让他穿了阔大氅衣,张木匠凑来看,夸道:“咦,能将女子裹得严实,倒是方便至极,多画几个场景吧。”
葡萄架下竹榻上、麦浪翻滚的田间,书房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里,波浪隐隐的小舟中,菖蒲盛开的水边……她一页页绘着画作,星河历历井然有序,人世却多变数,若嫁了秦岭为妻,此时她兴许身在塞外,和他放马牧羊,漫步于星空下,他心里有谁,她未必在意。张木匠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又问:“在想谁?”
她淡淡说给他知晓,嫁给太子之前,她有过未婚夫,对方放不下亡妻,让她心有不甘,不想嫁。如今回想,人家没什么大错,长情不见得是美德,但是当真伤天害理吗?
张木匠摇头:“那也不是,要我说,不算伤天害理,但伤人害己,最好是抱着亡妻灵位过一辈子。”
她被逗笑:“你倒挺纯情的。”
张木匠老老实实:“以前在边关,整天跟男人混,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整天跟木头混。”
“你是说,我也是木头。”她笑,“所以没少去看人家西瓜西施。”
张木匠不否认:“嘿嘿,看看,也就看看。”
她对卖瓜汉子和他女人的面部做了处理,但此等艳色,哪会埋没于市井?画本面世,有人认出他们,按图索骥,摸到摊位处,吃瓜,调笑,也有人醉醺醺地摸上一把。汉子亮出刀,挡在女人身前,女人娇笑着拍他一下,继续跟人周旋。她见着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想不能被人注意到,死死忍住。
好在女人活络,次次都笑语可人化解了,她便多买两只瓜,照顾他们的生意。女人怕她拎不动,劝她等“你家公子”在场再买,汉子插嘴让她上点心,你家公子近来没少去勾栏,但勾栏是销金窟,挣再多钱也能丢进去,得悠着点。
她脸一黑,女人拧汉子的胳膊,让他住嘴,赔笑说:“嗐,我看也不是大事,你家当家的左拥右抱的,跟好几个都熟,那就不算有事,要是只和一个人相好,才要防着点。”
女人眼毒,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她勉强笑,这阵子张木匠总说要帮着仁寿堂到处送货,动辄几日不归家,竟在外头搞这些名堂。女人拉起她的手劝:“妹子别急,他挺爱找我们两口子说话,我见着了,也帮你说说他!”
她客气地道了谢,汉子见她们投缘,说认个姐妹算了,美人常有几分像,她俩也不例外。女人喜孜孜地说好,她摆手婉拒了。不为别的,她不是常人,头顶悬着一柄利剑,不知哪天就被皇帝路恒昀找着,她不想再坑了别人。
这几天张木匠外出,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买了酒菜,想为他接风洗尘,便从拎兜里分出大半斤兔肉,送给夫妻俩:“认亲难免拘束,我们常来常往就行了。”
她向女人讨了几招,在院里烤着肉,小心地刷蜂蜜和油,门外,张木匠下马,大步走进:“烤糊了?又糟蹋好东西。”
远归的人风尘仆仆,拎一坛酒,披大氅而来,如她料想般好看。她顺势把叉子往他手上一塞,接过酒,给他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自嘲道:“没想着能成功,我还买了几道熟食,饿不着你。”
张木匠哈哈一笑,娴熟地烤肉,拿大剪子剪去焦糊的地方,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试酒时皱起眉:“这酒烈,少说十年吧?”
“是少说了,二十年状元红。”张木匠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她又给他斟上,他却不喝了,一径看她,她被他看得局促,“怎么了?”
张木匠割下一小块肉,试了试味道,目光转向火:“我见着卖瓜两口子了,他们让我负荆请罪。”
她烤些蔬菜,假装满不在乎:“嗐,你们男人嘛。”
张木匠笑着点头:“是啊,我们男人嘛。”两人都不再说话,烤着各自的东西,张木匠把兔肉翻了一面,刷了一点油,“嗳,说是有一只兔子,误踩陷阱,奄奄一息时,旅人把它救出,一同作伴前行,后来不慎迷途,兔子见旅人饥饿,遂投身火中,以身相报。对旅人而言,要不要把兔子救出来,是个道德困境,换了你,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