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点点头,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换了一个新杯,双手捧起递到忘言面前,那样美丽的眼睛笔直的凝视他,“将军为国立功,合该是弦歌敬将军一杯。”
她的声音那样清朗,心底那波动的地方有了细弱的裂缝,忘言仰头饮下满杯的酒,“那忘言只好尽饮了。”
一杯饮尽,宾主尽欢,忘言和诸位皇子寒暄了几句之后转身离开,似乎不经意的带翻了弦歌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精美的长袍上浸湿了大片。
弦歌清亮的眼波跳了跳,眼神里有了一点奇妙的东西,“侯爷真是容易醉倒。”
他打着哈哈避过去,眼角却扫到了一旁的七皇子,没有忽略到他眼角一闪而逝的如释重负。
忘言悠悠然的想起来;是了,七皇子是现任皇后所生的儿子,弦歌之下最有希望问鼎储君的人。
离开宴席之后,他把未干的长袍交给了部下,拿去一查,袍角的水渍里有毒。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残夜将尽,天空是一片鱼肚一样的白。
弦歌弦歌,你也知道那杯中有毒,如果没有我去阻止,你是不是要含笑饮□□?
忽然,他面前的蜡烛一个明灭,归于沉寂。
长夜已终。
回之三
这年初夏,忘言回京的一个月后,残春初夏,桓玄帝宣布要北伐乌方。
乌方和晏国从立国开始就摩擦不断,这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在朝堂之上,桓玄帝点他为副将,点弦歌为帅,在点供应后方粮草之人时,七皇子自动请缨。桓玄帝满口答应。
殿下忘言听得不住在心里冷笑;什么皇子请缨乃国家之福?分明是因为北方乃他旧地,他自己立的储君又太过能干,怕他们挟兵自立,所以特意派了七皇子督运粮草,你有大军如何?没有粮草一样生生饿死在流霞关!
他偷眼看了一下身旁的女子,弦歌站在朝堂上,唇角含笑,风从殿口灌入,吹动她长长的衣袖,衣上织就金龙欲飞。
她对于桓玄帝的决定只是微微点头,于是,北伐乌方就此定案。
出征前夜,东宫大开宴席,忘言和七皇子都在被邀之列。
酒宴正酣,七皇子到他面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他自然是领情,在放下酒杯的时候,七皇子悄悄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呵,来了。他安之若素,在宴席完毕之后,回转自己的府邸,角门果然已经侯着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那是七皇子府上的马车,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无声的上了马车。
他将近清晨才从七皇子府出来,正是春寒料峭,马蹄踏碎一地晨光,他唇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掀开窗帘,向东宫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线笙歌,有如残唱。
常德十二年三月,储君弦歌,定侯叶忘言,出征乌方。
塞外星霜寒。
与乌方的战争,异常惨烈。
乌方本来就民风悍勇,对于这一仗的艰难,他心里早已有了根底,如今,总算战胜了。
北方的大地,总有一种辽远的苍括。
忘言站在一个山丘上,凝神看着脚下一望无际延伸向天边的草场。
从此之后,这片土地再不用担心会被铁蹄践踏。
他恍惚有些出神,忽然听到身后有得得的马蹄声,然后,暗香盈袖。
忽然就想起,数年前,他曾经在一片如雪白梅中挽过一个女子长长的袖,也是这般淡淡的香味。
回头,后方一骑白马,马上的女子有着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素色的长袖。
阳光流金,苍天尽碧,她站在天地之间,宛如盛放的雪白火焰,任何人都碰触不得。
“这里风很舒服。”她淡淡的笑说,跳下马,仰头看着头顶上方天高云阔的碧蓝。
“是很舒服,北地登高望远,最是让人愉快。”他笑着说。
弦歌点点头,忽然转头看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忽然杀伐了起来。“你知道吗?从今日起,大军粮草供应改为按天供应。”
忘言一凛;按天供应大军粮草,岂不是摆明了让他们寸步难行?只要一断粮,大军立刻就被困在原地,一步都动弹不得!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京城的前夜,七皇子拉着他的手,饶有深意的对他说,“要看好这江山。”
原来,说的就是今日的局面吗?
没有在意他的沉默,弦歌负手往前走了几步,语气悠然清淡,“老七既然都走了这步棋,那想必京城里必然要有风雨了啊。”说完,她想了想,侧头,那样子的神态居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仿佛要进行的是很有趣的事情。
她随性的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忘言迟疑了一下,坐在她身旁。
他能闻到弦歌身上淡淡的香气。
弦歌对他说,“哪,你觉得事态会如何发展?”
他定了定神,“既然要推断,就按最坏的打算,七皇子先用粮草卡住大军,然后在京城……逼宫。”
“……我该说,果然是我看中的男人吗?”看了他一眼,素衣的女子唇角弯起了一个奇妙的弧度。
他回避了这句话,“殿下认为该怎么处理?”
弦歌想了想,她忽然对忘言露出了一个近乎厚颜无耻的笑容,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两个人靠的极近,这是他们到现在为止最接近的距离,近到可以闻到弦歌身上的味道,但是他现在无暇体会风流,名震天下的忘言公子在看到晏国储君那黄鼠狼偷鸡一般的笑容时,他僵硬而近乎颤抖的问了一句,“……你、你想作甚?”
她又靠近了他一点,几乎整个身子贴上他,笑容也越发甜美,“叶侯爷,北方是你的故乡吧。”
忘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笑眯眯的又贴过去一点,“所以……筹到足够大军用的粮草应该没有问题吧。”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旦七皇子逼宫,立刻就地筹措粮草,杀回京城!
血液里天生叛逆的部分慢慢沸腾了起来。
“如何,有趣的提议吧。”
他来不及说话,忽然就觉得肩上一沉,低头,那个女子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悠闲的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像是小小的扇子。
“让我靠一下吧……”她说,身后万里草原,长河落日。
桓玄帝常德十二年九月,七皇子在京城拥兵自立,乔诏废储君弦歌为庶人。
储君弦歌并定侯叶忘言,即刻起兵!
回之四
有夜来山雨。
由大军中挑选出来的数万精锐骑兵在夜雨里火速前进,整个移动在黑夜中的队伍沉寂得仿佛失去了声带,只能听到马蹄践踏泥泞的声音。
忘言和弦歌策马在队伍的前端,冰凉的暴雨打在弦歌的脸上,于夜雨之中竟然有淡淡的妩媚感觉。
忘言有的时候总会疑惑,这样一个纤弱身体,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力量与勇气?
雨势渐大,忘言看了看天空,策马靠近弦歌,低声问道:“殿下,距离京城还有二百余里,我们要先休息一下,还是一鼓作气直接——”他询问的声音忽然停止,视线里依旧是那张白皙淡定的容颜,但是,他却奇妙的觉得有一点点不对。
他沉吟片刻,下令备好一辆马车。
他一碰弦歌,诡异的热度立刻透过雨衣传到了他的手指上。
那个女子有些迟钝的看向他,清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带了一种迷雾一般的感觉。
她在高烧!忘言心里一凛,立刻抱过弦歌,跳上马车!
怀里的躯体异常的高热,然后,柔软,还带了一点和她不相称的,近乎甜腻的香气。
弦歌没有出声,她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支起的肩胛让忘言想起蝴蝶被打湿的翅膀,。
看着怀里失却了刀锋一般锐利,象个孩子一般的女子,刹那,忘言居然心疼。
一手抵住她命门大穴,输入醇厚内力,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忘言慢慢的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没事了、没事了……弦歌……”
仿佛听到了他的安抚,弦歌又勉强撑开了眼睛,看到是他,她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弯起了嘴唇,孩子气的蜷缩起身体,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嘤咛,靠在他怀里,昏昏睡去。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柔弱姿态。
无论是初遇的白梅雪下或者是之后的宫灯十里,弦歌都如同刀锋一般锐利坚强,此刻,却仿佛一掬弱水,那样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