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船只往来频繁,于是回剑宗的事就这么仓促地拍板定下了。
侍女收走桌上的碗碟,我们师兄弟三人随我爹一同踏出房门。
我爹往院外去,他要去同秦庄主告辞。
三师兄往他房里去,收拾明日出发的行李。
剩下谢陵与我,他唤人打来热水,任劳任怨地替我试一试水温,又搬来了小马扎。
我对着这张从小一起长大的脸,实在是恨不起来。况且他现在亦是无辜,对我的好始终如一,我又不是修无情剑的,怎么也做不了没心肝的人。
“四师兄,”我拽住忙前忙后的谢陵,又唤了他一声,“陵哥,别忙了,待会我同你一起收拾行李。”
许是我最近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谢陵怔了一下,扬唇笑道:“好,快去洗吧,当心水凉了。”
夜色渐沉,谢陵均匀的呼吸近在耳畔。
昨夜为着我的事,他亦是忙活了大半夜,赶着天亮回到凌霄山庄,又守在床榻边直到午后。
我差点就忘了,谢陵今时今日也不过刚满十六,甚至不如上辈子的我年纪大。
半大少年谁不贪眠,他攥着被面,终于在我之前睡着了。
69.
咦。
等等。
那我算不算是比谢陵年长了啊?
这简直是我死而复生以来最惊喜的发现!
70.
唉。
也没啥用。
毕竟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这件事。
71.
白日里睡了个天昏地暗,到了夜里报应就来了。
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也没有翻来覆去。
因为谢陵就在我旁边躺着。
我一动,万一吵醒了他,又是罪过。
躺不下去了。
人有三急……
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越过谢陵,将房门推开一道仅容我一人通过的缝隙,溜进了院里。
茅房离得不远,借着灯笼的微光,我速战速决,顷刻就从里头出来了。
凌霄山庄体贴地在茅房外置了一坛水缸,我伸手进去掬了一捧水,搅碎了水面的影子。波纹在月光下微微震荡,死水渐而恢复原状,又映出一道人影。
不对。
怎么有两道影子。
……鬼有影子吗?
在我惊呼出声之前,来人捂住了我的口唇,低下头弱声道:“是我。”
哦,是你啊。
哦,怎么又是你啊!
72.
又又又又见面了,江教主。
我已经叫接二连三的狭路相逢给磨没了脾气,朝江御风眨眨眼,示意知道是他了,别捂了。
转瞬间,江御风挟着我跃上房顶,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听说你被我推进野猪坑里去了?”
瞧瞧。
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挂不住了,怒气上涌,汇聚于双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御风笑了。
他扬手抚上我蹙起来的眉毛,两指分开,往左右轻轻移去,老成道:“小孩子家的,皱什么眉毛,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
“我十……十三了,不小了。”
好险,差点就说漏了嘴。
说起来这么些年谁也不清楚枯木教的江教主究竟年岁几何,他甫在群豪会亮相时就是一副青年模样,我临死前见他那一面,瞧着像是二十出头,不似一教之主的年纪。
“你多大了啊?”
“不多不少,虚长常小公子十载。”江御风饶有兴趣道:“你若是唤一声江叔叔,我也是当得起的。”
呸!
抛开他不正经的闲话,我忍不住开腔:“你怎么又来了?”
江御风正色道:“自然是为我洗脱罪名来了。”
“听说有人瞧见你我在后山叙话,没多久常小公子就叫人扔进了深坑,就差指名道姓说是我做的了,我可不得替自己正个名。”
我心里一惊。
江御风神出鬼没,不曾在凌霄山庄住下,明面上又与各门各派均无私交。他从哪儿得知的消息,渠道与速度都不可小觑。
惊讶归惊讶,我自然不会表露出来,继续装作无知少年,扮猪吃老虎才是人生真谛。
我严肃道:“不用了,我知道打晕我的人并非是你,我也向我爹和秦庄主坦陈过了,你可以走了。”
江御风不解道:“为何你我每回见面,你都在催我离开?”
呵呵,你心里难道一点数也没有吗。
我有心扮演纨绔子弟,扬起下巴道:“当然是因为你很讨厌,我不想看见你咯。”
江御风似笑非笑,“那你为何要替我辩白,任由罪名安在我头上,岂不是更好?”
你看你这个人。
说你心眼坏你还非要拉我下水。
我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心不在焉道:“我既知不是你做的,为何要教你背黑锅?讨厌你归讨厌你,这是两码事。”
从房里出来已有一刻钟,若是谢陵半途醒来发现我不见了,又要搅得整间院子人心惶惶。
我慢吞吞从砖瓦上站起来,青瓦铺得层层叠叠,稍不注意脚下就得打滑。
江御风悄无声息地从后头追过来,拉住我的左肩:“你不是脚扭伤了吗,还敢从房顶上跳下去?”
好烦啊这个人!
我扭头打算呛他,左脚仿佛失了力,猝不及防往身后跌去。
73.
好家伙。
这要是跌下去,
准得栽个脑袋开花。
74.
我结结实实往后仰。
又结结实实栽进了一双手臂里。
奇耻大辱,
叫江御风救我一回,
我还不如就地摔破脑袋。
我闭上眼睛,掩耳盗铃地不愿意睁开。
松弛的眉目,微微勾起的嘴角,我几乎能想象到江御风面上浮现的嘲讽神色。
“多谢。”
眼泪往心里流,我屈辱地向江御风道谢。
“不必。”江御风顺势揽住我,稳稳当当落在了院内。
他松开手,低哑的声音透过内力传到我耳畔,“回去睡罢,小矮子。”
“……”
行,这一回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第11章 群豪会(九)
75.
高估谢陵了。
他睡得死沉,倒是我爬上床榻时动作大了些,吵醒了他。
“……阿雪?”谢陵迷迷糊糊将眼睛支了条缝,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连忙躺下,轻声道:“嗯,是我,继续睡罢,外边天还没亮呢。”
谢陵摸到我的衣角,应了一声,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陵哥,哦不,陵弟,
你这么黏人,可怎么办呀。
76.
添了这么一出插曲后,我反倒生出了些困意。
裹着薄被躺在榻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清清爽爽直到天亮。
用早膳时我的心情极好,毕竟回到剑宗就是到了我的地盘,不用战战兢兢地防着外人,能够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可喜可贺!
秦庄主太不容易了,在他家里横生事端不说,他还得带着满脸歉意来送我们一行人。
我爹:“秦兄,这些时日实在是多有打扰,妨碍你与嫂子清修了!”
秦庄主:“常贤弟这说的是什么话,贤侄在我这小小庄子受了委屈,愚兄也未能替他讨回公道,实则是心中有愧!”
我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事原非秦兄能够提前预知,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秦庄主:“常贤弟身在其位,实在有诸多难事啊!”
我爹:“江湖难测,守住本心即可,旁的琐事无需挂心。”
秦庄主:“常贤弟……”
我爹:“秦兄……”
77.
停!
旁的不说,秦庄主,你家的凌霄山庄如果只是小小庄子,那你难道还想住皇宫不成……
太过分了。
78.
船家刚送走上一批渡客,小船要等上一会儿才能归来。林青师兄领着陈、吴两位师兄弟将行李搁在一旁,同船家商议引渡的银钱。
我脸上的笑意快要维持到僵硬了,谢陵掐掐我的手心,低声道:“阿雪,回去之后若是行动不便,我还同你住一间屋。”
我:“……!”
倒也不必。
出门在外,又要防人,前几日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回了剑宗,大可不必如此了。
我严肃地拒绝了他。
并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谢陵只好作罢。
我似乎从他的神情里品出了一丝遗憾。